樋口一叶生平简介年(明治五年)5月2日生于东京都,父亲是政府下级官吏,家境贫寒。
5岁入学,11岁小学毕业后退学。
15岁加入诗人中岛歌子创办的诗歌创作组织“荻之舍”,学习和歌、书法和古典日文。
17岁,父亲因家业败落,不久去世。一叶担负起照顾母亲和妹妹的生活重担,并替故去的父亲还债。
19岁,决定当作家,经人介绍成为《朝日新闻》的记者,开始从事创造。
20岁,发表小说《暗樱》,但是还没形成独自的风格。
21岁,发表《下雪天》、《琴声》。
22岁,文风逐渐发生变化,写出《花洞》、《暗夜》等。同年12月还写出了《大年夜》,在当时博得了大作家们的高度评价。
23岁,连载代表作《青梅竹马》,并着手写《行云》、《经文几案》、《蝉蜕》、《浊流》、《十三夜》等,陆续发表于各种刊物。
24岁,一叶生命的最后一年。写有未完成的作品《末紫上篇》,此后病情越来越重,但她并没有停止写作。除了《清醒草》、《咎由自取》等小说外,还发表了散文、诗歌等。《清醒草》得到了明治时代的文豪森欧外的高度赞扬。
除了小说以为,一叶还留下许多散文和首诗歌,以及自15岁开始精心写下的日记四十多卷。
年11月,一叶的头像被印在元面额的日元纸币上,成为日本纸币史上的第一位女性肖像人物。
一一这条胡同名叫大音寺前巷。这个名称虽然带点佛教气味,但居民都说这儿真是个红尘闹市。要绕过这儿,才能走到吉原大门[1],门前的回顾柳[2],枝条如丝,长长地下垂着。三层妓楼的灯影映射在黑浆沟[3]里,楼上一片喧哗的声音一直传到这胡同来。路上车水马龙,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在这儿,灯红酒绿的盛况是数也数不清的。
从三岛神社拐过弯后,并没有象样的房屋,尽是些屋檐倾斜了的十所一栋,二十所一栋的连檐房,因为生意萧条,家家都关着一半儿门;有的人家外面晒着用纸剪成稀奇样儿的古怪玩艺儿,这东西上面涂了一层胡粉[4],背面糊着竹签,样子活象涂了彩色的串香干[5]。晒这玩艺儿的不止一家两家,太阳刚露头就搬出来,太阳倾斜时就收进去,全家老小一起动手,花费的工夫倒也不少。这究竟是什么玩艺儿呢?一打听原来是为了制造福神竹耙[6]用的。每逢冬月酉日,神社[7]举行庙会时,贪心的善男善女们都要买这种竹耙。这些人家从正月里取掉门松的那天开始,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做这种东西,说来这不过是一种副业,可是却和真正的生意人没有两样。他们入夏以后更格外忙碌,浑身都染得五颜六色,看样子预备过年穿的新衣裳也是指望这项收入的。“南无大鸟大明神,如果保佑买福神竹耙的发了财,那咱们这些造竹耙的也就能得到万倍的利益了。”人们虽然口口声声这样叨咕着,但是人生万事不如意,从来还没有听说过这些人家里有谁发了大财呢。
这一带的多数居民是靠妓院谋生的。有一家男人是在茶馆做什么的,老是哗啦哗啦地摆弄着鞋牌[8]。一到掌灯时候,就披着外褂出门去,看那股神气倒像是出去游玩似的,可是说不定再也见不着他出门时替他在背后打钻火[9]的老婆了,因为他也许今晚在十人斩[10]的刀下送了命,也许为了制止强迫的情死而遭了殃。听说这家姑娘是头等妓楼的雏妓,又听说是在那七家饭馆之中的一家馆子里带引客人[11]的,提着带字号的灯笼跑来跑去。可是这姑娘满了师以后做什么呢?要希望将来作一个大红大紫的名妓,那也未免太可笑了。还有一个三十出头的俊俏的徐娘,身穿一套干净的唐栈衣,脚穿深蓝色分趾袜子,雪驮[12]发出嗒嗒的响声,忙忙碌碌地来到饭馆后门,扑通扑通地踏着吊桥[13]的木板,喊道:“绕到前面去道儿远,从这儿递给你们吧。”从她怀里的那个小包袱看来,不难猜到这就是附近人家所说的女裁缝。这儿一般的风俗和别处不同;规规矩矩系好带子的女人没有几个,大家都喜欢系条华丽的宽内带[14],上了年岁的还说得过去,连那个十五六岁、口含酸浆皮的小姑娘竟也是这个打扮,自然有些人见了就要闭上眼睛。可是,在这种地方又有什么法子呢?一个娘儿们昨天还是沟沿班[15]里的妓女,叫什么“紫”[16]的芳名还留在人们的耳朵里,今天去和光棍老吉摆着做不惯的烤鸡的宵夜摊子,要是赔光了本,就像烤鸡似的只剩下骨头架子,会重回老巢去。因为她仿效老板娘的模样比一般娘儿们够味,因此,邻近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学她的样儿的。再看看秋季九月里演仁和贺戏[17]时大街上的情景吧。只不过是七八岁的男孩子,倒把露八的口技和荣喜[18]的作派摹仿得维妙维肖,而且很快就有进步,要是孟母看见了,说不定会吓得马上搬家哩。这些孩子如果得到称赞,就踌躇满志起来,学习那些艺人在花街里绕着圈表演的惯例,也在附近大街上绕一圈。他们从小养成了的轻狂习气,年满十五岁就已经早熟得可怕,手巾搭在肩上[19]满怀情意地哼着风流小调,在花街里荡来荡去。连在课堂里学歌,也“唉咳呀,唉咳呀”地打着花街流行的小调拍子,在运动会上,差点表演了歌妓的《运木小调》[20]。教育这些顽童真不容易,老师的苦心是不难想像的。在入谷附近,有个育英学校,虽然是私立的,却有近千个学生,狭窄的校舍挤得水泄不通,可见得老师是很有名望的。一提“学堂”,附近的人个个知晓。在这学校读书的孩子里面,有个孩子的爹是消防夫,他逢人就说:“咱爹在吊桥的望火楼[21]里哩。”他不要人教就懂得这行,常常学他爹爬梯子,悄悄爬到围墙上去,因此就有一个孩子急忙去告诉老师说:“老师,他把防盗板[22]弄断了。”原来这孩子的爹是包揽词讼的师爷。还有一个孩子,同学讥笑他说:“你爹是马[23]吧?”那颗小小的心也怕听到这名称,听了以后直羞得满脸通红。还有个孩子,平常住在别院里,头戴垂缨帽,身穿上等料子的洋服,打扮得油头粉面。他本来是一家妓楼老板的宝贝儿子,却像(原版为象,之后同)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那个被讥笑爹是马的孩子一看见他,就跟在后面,“少爷,少爷!”连喊着。在这许多孩子里,有一个龙华寺方丈的儿子,名叫信如,这孩子是注定要换穿黑沙法衣的,他的头发还不知能够留到几时哩。可是,难道这孩子是自愿的吗?因为他生来就喜欢埋头读书,有些同学就看不惯他那种斯文样子,常常恶作剧地逗弄他,用绳子缚住死猫,扔到他面前说:“这是你的本行呀,超度超度它吧!”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现在他是全校第一名,再没有谁敢欺侮他了。藤本信如今年十五岁,个儿不高不矮,虽然信如的名字是用训音[24],但那剃平的头顶总觉不同凡俗,从他的风度上看来,他倒满像是佛门弟子了。二一八月二十日是千束神社的庙会,神社附近的每条大街,都要互相比比高低,各自搭了有趣的山车和屋台车[25],小伙子们个个兴高采烈,看那神气似乎是要拉车爬堤坝[26],闯进吉原花街里去似的。这附近的孩子们当然不肯放过这机会,听来大人们商量的一句半句,就模仿大人互相约定,不用说,大家要穿一色的夏衣[27],还要商量那样玩这样闹,要是有人听见他们的话,准保连魂都要吓掉的。
这些顽童自称“小胡同组”,孩子头是滑防头的儿子,外号叫“头子长吉”,今年已经十六岁,自从演仁和贺戏时握着铁棒[28]代替爹的职务以来,他就神气起来了,老把带子低低地系在腰下[29],回答人家的话爱理不理的,学了一身无赖习气。消防夫的媳妇在背后骂着说:“那小子要不是咱们头子的儿子……”这孩子每天任着性子寻惹是非,在这附近成了一霸。不过大街上又有另外一个男孩子,人人管他叫田中屋正太郎[30],年龄比长吉小三岁,家里有钱,长得又惹人爱,大家都喜欢他;这正太郎就是长吉的死对头。长吉上的学校是私立的,正太郎上的却是公立学校,所以连唱个同样的歌,正太郎的脸上也要现出自己是正统的神气。去年和前年,在举行庙会时他都有大人帮忙,花样儿比长吉他们漂亮得多,那时候因为寡不敌众,长吉不敢出手打架,只得干瞪着眼睛。他常常夸嘴说:“你以为我是谁,咱就是小胡同的长吉呀。”要是今年再比不过他们,这句话就要被人当成吹牛,再到辨天池去游泳时,加入长吉这组的孩子恐怕也不会多了。要是论力气,那倒是长吉的劲头大,可是小胡同组的太郎吉和三五郎这些孩子,有的被正太郎温和的态度骗上了,有的又怕他有学问,现在都暗中成了他的人,这些事情怎能不叫长吉生气呢。长吉心里在想:“后天就是大庙会,要是再干不过正太郎,一不做二不休,就和他拚了吧,只要能在正太郎的脸上留个大疤,我就是瞎双眼睛断条腿也没多大关系。能帮我忙的有洋车夫的儿子阿丑、搓头绳的儿子阿文和摆玩具摊子的儿子弥助,有了这些人大概就不会吃败仗了。哦,还有他,他,要是跟藤本商量商量,他一定能帮我出个好主意哩!”长吉左思右想,就在十八日将近黄昏的时候,用手赶走搅扰眼睛嘴巴的蚊子,从竹丛繁茂的龙华寺的庭前,悄悄来到信如的房间,探进头喊道:“信君,在家吗?”
“人人都说我太粗鲁,也许我是个粗鲁人,可是,可气的事还是要生气的呀!听我说,信君。去年,我那个小弟弟和正太郎一伙的小鬼,不知为什么用长柄灯笼打起架来了[31],他们那群混蛋一看就跑过来,也不管他是个小娃娃,竟把他的灯笼打得稀烂,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一个家伙说:‘瞧,那小胡同的小子的可怜相!’连那个细高个子、脸长得像大人似的元宵铺的傻子听说也骂了我:‘什么头子,尾巴,尾巴,猪尾巴呀!’那时候我偏巧和大伙儿上千束神社去了,等我知道了想马上去报仇,结果却挨了爹一顿骂,只得罢了。再说前年吧,你也知道,大街的小伙子们不是在笔店门口演滑稽戏来着吗?那时候我去看热闹,他们就说些俏皮话:‘你们小胡同也有小胡同的花样吧?’他们光让正太看,可真把我气坏了。管他家里有多少臭钱,还不是连开当铺都嫌不够,又放阎王账的家伙嘛!那种坏蛋让他活着还不如打死他倒干净。我呀,到庙会那一天,一定要报仇。信君,我也知道你不愿意,不过,还是帮我的忙,替小胡同组报仇吧!啊,帮我收拾那个连唱歌也要嚷着他们是正统、摆着臭架子的正太郎吧!他骂我是私立学校的傻学生,这不等于骂你吗?我真心求你,就算是帮我忙,用长柄灯笼打他们一顿。咳,我实在气得够呛,要是这回再吃败仗,我这个长吉就再没脸见人啦!”长吉越说越生气,激动地摆着他那宽宽的肩膀。“我可没有力气呀。”“没有力气也不要紧!”“我可不会用大灯笼打人呀。”“不会就不会呗!”“要是我参加,你们一定会打败的,这也行吗?”“败就败吧,这是没有法子呀。你什么也不用做,就顶小胡同组的一个人,摆出架子给他们看看。这么一来,会有很多人喜欢我们这一组啦。我是个大老粗,可是你有学问,要是他们用汉语啦什么的骂我们[32],你也用汉语回骂他们好啦。咳,真痛快!放下一块石头啦。只要你答应,我们的力量就大上一千倍,啥也不怕了。信君,谢谢你!”长吉高兴极了。和平常相反,竟用温柔的口吻道了谢。一个是系着三尺带子、把草鞋套在脚尖上走路的消防夫的儿子,一个是身穿褐色洋布外褂、系着紫色兵儿带的佛门少爷,脑子里想的事当然不同,连平常说话也经常牛头不对马嘴。尽管这样,长吉是从小在这龙华寺门前长大的孩子,方丈夫妻也宠爱他,而且他又是信如的同学,人家骂他是私立学校的傻学生,信如听了当然也不高兴。这个生来就不讨人喜欢的长吉,可怜从没有一个朋友诚心跟他要好。对方却是连大街上的小伙子们都作了他的帮凶,说句公平话,长吉每次吃败仗,大半都是由于田中屋的不是。信如被长吉苦苦哀求,拿人情来说也不好推脱,不得已答应道:“那么,我就参加你们这一组吧。我要说了帮你的忙,就绝不会失信的。可是‘打架以不打为胜’,还是不打的好。当然哪,要是他们先来挑战,我们也没有法子,那时候,像田中正太郎那种小子,我把他像摆弄小指一样摆弄摆弄给你看看。”信如竟忘记了自己的软弱,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把有人从京都带来的小锻冶[33]的小刀给长吉看。长吉凑过脸来说:“呀,这把刀很快吧!”危险哪,要是他们真挥起这把刀来,那还了得!三一大街上有一个小姑娘,人人都管她叫大黑屋美登利[34]。这个姑娘把解开来怕要垂倒脚跟的长发,从发根紧紧地扎着,前发松松蓬起,在头顶上挽成一个大发髻。这种发式叫作“赭熊”髻,名字虽然有点可怕,但现在连大户人家的小姐们都爱梳这种头了。她雪白的皮肤,高高的鼻子,虽然不是什么樱桃小口,但紧紧抿着的两片嘴唇倒也顺眼,要是细细品评起来,或许还不能算是美人,但那柔细悦耳的声音,讨人喜欢的眼睛,灵巧的动作,都让人觉得非常可爱。她身穿白地橙色蝶鸟花样的单衣,高高地系着黑缎里、染花缎子面的昼夜带[35],脚穿连花街也少见的漆色高木屐[36],脖子上擦了一层官粉,手拿湿手巾,看去像是早浴回来的样子。从花街回来的小伙子们看见她这姿容,都说:“真想看看她三年后的风姿哩!”
听说这姑娘家乡在纪州,所以说话带点纪州口音,听起来很可爱。不过,最惹人喜爱的还是她那落落大方的风度。因为她姐姐是吉原最有名气的红妓女,所以像她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也沾了姐姐的光,身边老是带个很沉的钱包。鸨母们为了奉承她的姐姐,有时候也给她一些钱,说:“美姑娘,拿去买一个洋娃娃吧!”又说:“这点钱是送给你买皮球的。”给的人并不图她报答,拿的人更不在乎,她一年到头任意挥霍。她竟把同样的皮球送给了同班的二十个女同学。可是,这还不算什么,为了叫小伴们高兴一下,有一回她把笔店长久卖不出去的玩具统统买下来分给他们了。她成日成夜地这样挥霍,年纪又这么小,更不是什么大财主的小姐,当然会使人奇怪这姑娘将来究竟要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双亲虽然都在,却是一味地迁就她,从来没有说过她一句,那妓楼老板宠爱她的样儿也叫人纳罕。听说,她一不是老板的养女,二不是他的亲戚,只不过她姐姐卖身的时候,她爹娘听从了来看相的老板的引诱,说可以到这儿来谋生活,全家三口子就带了行装出来了,除了这些就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内情。现在他们一家寄住在妓楼的别院,给老板看房子。娘替妓女缝衣裳,爹在花街某妓楼作账房。她自己就师学歌舞和缝纫,其他的时间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半天在姐姐房间里玩,半天在街上耍,朝朝暮幕,耳闻目睹的,都是三弦声、大鼓声和艳丽的服装。初来的时候,她把藤色缎子褂领披在夹衣领子上,在街上走来走去,胡同里的姑娘们笑她是个“乡下佬”,气得她哭了三天三夜,可是现在她倒要嘲笑别人的土头土脑了,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敢回一句嘴。二十日是庙会,小伴们都缠着她,要找个好玩的事大乐一番。“好吧,你们每个人都想一样好玩的,大伙儿喜欢哪一样,咱们就玩哪一样。花多少钱都没关系,有我哪。”美登利照例挺爽快地满口答应下来了。她好像是孩子中的女王。这罕有的恩惠比大人说的话还有效验,孩子们个个都兴高采烈,有的说:“演滑稽戏吧,随便借哪家铺子门口演演,好让大街上都瞧得见。”“那有什么意思!还是给我们做一座神舆[37]吧,就像蒲田屋店里那座真的一样,重点儿也不要紧,嗨呀嗨呀嗨呀,保管抬得动!”另一个孩子说着,还把手巾一搓,扎在头上。这时候女孩子们赶紧拦着说:“那我们没有啥玩头。光看你们玩有什么意思,美登利姑娘也不乐意哩。。还是让她出个主意吧!”听她们的口气,好像看庙会不如去看常盘座的戏更有趣些。田中正太郎滴溜滴溜地转动着他那可爱的眼睛,说:“放幻灯怎样?幻灯片!我家也有几张,不够的话再叫美登利姑娘给我们买,就在笔店里放。我来放,叫小胡同的三五郎当说明人。美登利姑娘,你同意吗?”“好好,这才好玩哪!要是让阿三当说明人,大伙儿一定会笑痛肚子的,再把那张面孔也映出来,那就更有趣啦!”美登利表示同意,大家也都同意了。幻灯片还差一些,正太郎就立刻去买,在街上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到第二天,连小胡同的孩子们也知道这件事了。四一打鼓的声昔,弹三弦的声音,在这些胡同里从来也没有间断过。到了庙会那一天,一切的景象自然又大不相同,除了冬月酉日的庙会,再没有比这一年一次的大庙会热闹的了。三岛神社、小野照神社,因为彼此都是邻社,信徒们个个讲究排场,于是就争奇斗胜起来。大街和小胡同的居民都穿一色的节日单衣:白色真冈布,上面印了用花体字写的胡同名,可是也有人说花样比去年还差呢。人人都尽量用挺粗的麻布揽袖带紧束双袖,麻布是染成了山桅色的。十四五岁以下的孩子们还在这麻布揽袖带上系了纸糊的不倒翁、猫头鹰和狗儿等等小玩艺儿,系得越多越显得神气。有的竟系上七个九个十一个,在背后打的结子上又系了很多咯朗咯朗响的大小铃铛,穿着分趾袜子,得意洋洋地跑来跑去。在这一群孩子里,只有田中正太郎和别人不同,他身上穿了印有字号、肩上有红条纹的外褂,雪白的脖子下面系着深蓝色的肚兜。这种装束是少见的,大家仔细一看,原来紧紧系着的腰带是鸭蛋青色的上等绉绸,领襟上的字号也染得非常鲜明。在后脑勺上打了结子的扎头手巾上插了一朵从山车上摘下来的假花,他东跑西串,皮趾襻子的雪驮响声和鼓笛的声音和成了一片,但是他却没参加吹笛打鼓的那一群。
宵祭[38]平安地过去了。到了黄昏时候,十二个孩子都聚集在笔店的门口,只有美登利没有来,她还在慢慢地打扮晚妆呢。正太郎等得不耐烦,在笔店门口进进出出,终于对三五郎说:“喂,三五郎,你去叫她一声!你没去过大黑屋的别院吧?在外院喊一声,美登利姑娘准会听见的。去吧,赶快去!”三五郎立即答应道:“那么我去叫她来吧。灯笼搁在这儿,大概没人敢来偷洋蜡,正太君,你好生替我看着!”
“你这家伙真小气!有说这话的工夫,快去得啦!”三五郎挨了比自己岁数小的正太郎的骂,一面喊着:“好好,这就去!”一面没命地往外跑,好像韦驮天[39]跑路的样子。姑娘们看他跑着,个个都笑得喘不过气来,说:“瞧,三五郎跑路的样儿,真滑稽呀!”说也难怪,三五郎长得又矮又胖,脑袋像个大木槌,脖子又粗又短,从前面看又是凸额、狮子鼻,因为门牙露在外面,大家管他叫“暴牙三五郎”。皮肤不用说,是黝黑黝黑的,幸亏眼睛长得挺滑稽,颊上又有两个酒窝儿,眉毛也长得像孩子们蒙眼玩的“福笑”[40],你一看这副嘴脸就会不由地笑起来;总之他是一个性情滑稽的天真孩子。看来家道不太富裕,在这么多孩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穿着阿波地方的绸布窄袖衣,他对那些不知道底细的小伴们说:“我的节日衣裳还没做好哩。”三五郎还有五个弟妹,父亲是拉洋车的,虽然在五十轩一带有不少主顾,蹲在家里的穷神却累断骨头也拉不出去。于是前年,三五郎到了十三岁就当了他爹的帮手,在井木街的一家排版所当学徒。可是三五郎是个天生的懒汉,不到十天就跑了回来,以后换了许多地方,没有一个地方能待上一个月,现在又回到家里,从腊月到春天,就在家里做羽毛球;夏天在检查所[41]附近的一家冰店里帮忙,因为他招揽顾客的喊声很滑稽,老板也相当器重他。自从去年被雇去拉仁和贺戏的屋台车以来,小件们就瞧不起他,到现在还管他叫“万年街”[42]。但是一提起三五郎的名字来,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小滑稽,也没有人讨厌他。田中屋是三五郎家的救命恩人,全家大小都依靠他家过活,虽然他家放的是印子钱,利钱不小,但若借不着这个钱,三五郎家连锅盖也揭不开,所以正太郎还得算是他家的救命恩人,三五郎怎么能够得罪他呢。正太郎要是喊一声:“三五郎,到我们大街来玩!”三五郎为了情面就得要听从。可是,三五郎是生在小胡同长在小胡同的孩子,天天踩的是龙华寺的地,住的是长吉他爹的房,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背叛长吉,有时候又不得不偷偷地帮正太郎的忙,但这么一来长吉就不高兴了,真是弄得他左右为难。正太郎坐在笔店的门口等得无聊,就低声吟起“背着人,染相思……”来。老板娘一听见就笑着说:“唉呀,倒看不出!”正太郎被她取笑了一阵,不知怎地觉得耳朵发起烧来,为了遮盖过去,他就故意大声喊道:“跟我来!”于是带着一群孩子跑出去。恰好在这时候,听见有人喊道:“正太,怎么还不回来吃晚饭,是不是玩呆了,喊半天你没听见吗?”原来是奶奶接他来了。“你们回头再玩。老板娘,每次都打扰你了。”奶奶对笔店的老板娘也打了招呼,带着孙子就走。正太郎看奶奶亲自来接,不好说“不”字,就跟着她回去了。他走后顿时冷落不少,站在路旁的两三个媳妇望着他们说:“人数还是那么多,可是少了那个孩子连咱们大人也觉得没味儿了。虽然他不像三五郎那样逗人发笑,也不胡吵乱闹,但是他那让人喜欢的性情,在有钱的少爷里也是少见的。不过,你瞧见了吗?那田中屋的寡妇倒是个讨厌的老东西。已经六十四岁啦。幸而没擦粉,可是再瞧一瞧那个脑袋吧,梳了个那么大的圆髻,真没脸!说起话来甜言蜜语,骨子里连讨债逼死人也毫不在乎,将来恐怕要把钞票带进棺材里去呢。唉,话只能这么说,咱们见她不敢抬头,还不是为了那件东西!说起来谁不想要,听说花街里的好几家大妓楼,也借她的钱过日子哩。”五一这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凉风一阵阵吹来,美登利洗了澡,擦干了白天被汗水弄湿了的身子,正在对着镜台施粉涂脂哩。娘在旁边用手替她把鬓角上松了的几根散发往上梳梳,觉得自己的姑娘倒也挺好看,那么看,这么瞧,还不住地说脖子上的粉薄了些。她替姑娘穿上凉爽的淡蓝色友禅夏衣,配了稍窄的淡茶色绣金丸带[43],等把木屐摆好在台阶上,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了。
三五郎在外面左等右等,等得实在难受,围着木墙绕了七个圈,连呵欠也打尽了,驱不散的出名的蚊子又凶狠地咬他的前额和脖子,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美登利走了出来,喊了声:“走吧!”三五郎一句话没说,拉住美登利的袖子就跑。“唉,累死人哪,胸口都痛了。你这么瞎跑,我不跟你一道去了,你自个儿先去吧。”三五郎被美登利骂了一顿之后,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笔店门口;一看正太郎还没来,大概他在家里吃晚饭哩。“唉!没意思,没意思!他要是不来,我也不高兴先玩幻灯了——伯母,你们铺子里有七巧板卖没有?老虎棋也行,什么都行,老闲着真无聊!”美登利说。
女孩子们一瞧见美登利发闷,就说:“对了,”于是立刻借来剪刀,用纸剪裁起来。男孩子们由三五郎领头,开始用怪声唱起仁和贺歌[44]:北里繁荣,户户悬灯;五丁街[45]上,生意兴隆。…………记性好的孩子把去年前年的仁和贺歌也一连串地唱下去,可是,手势和拍子却一点都没有变。十多个孩子唱得门外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这时候,从中间挤进一个孩子来说:“喂,三五郎在不在?到外面来一下!快点!”三五郎一看是搓头绳的文治,就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好,”说罢敏捷地跳出门槛。这时候恰好飞来一个拳头,落在三五郎的脸上:“你这个叛徒,吃我一拳吧!给小胡同组丢丑的家伙,决不放过你!瞧瞧我是谁?是长吉来啦。你在干着什么屁事,别后悔呀!”三五郎魂都吓掉了,“呀!”的一声赶紧往店里跑。这时候小胡同的一群孩子一窝蜂似地涌了上来,扯住他的领子把他拉了回来,七嘴八舌地乱嚷:“打死三五郎!”“把正太也拉出来收拾收拾!”“脓包别跑!让元宵铺那个傻子也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笔店门口顿时乱成一团,挂在门口的庙会灯笼一眨眼工夫就被打掉了。老板娘尖声地直嚷:“屋里的吊灯也危险啦!不准在咱门口打架呀!”但是谁也没有理她。约莫有十四五个孩子,都用手巾扎着头,手里拿着长柄大灯笼,泥脚踏着铺席,不问青红皂白,打了个落花流水。他们找不着对手正太郎,就围住三五郎又打又踢,连声追同:“把正太藏到哪儿去了?他逃到哪儿去了?说!说!非叫你说出来不可!”美登利气得发抖,推开小伴们挺身而出:“喂!你们和阿三有什么仇?想和正太打架就去找他好啦!正太没跑也没躲,难道没看见他不在这儿吗?这儿是我们玩的地方,不准你们来捣乱!讨厌鬼长吉,为什么打阿三?唉呀!又把他拖倒啦!要是有仇打我好啦,我当你们的对手!伯母,别拦我!”美登利一面骂一面抢上前去。“你这婊子,嚷什么?继承你姐姐那行的叫化子,我才不把你放在眼里哪,给你吃这个吧!”长吉从人丛后边一面骂一面脱下脚上的泥草鞋扔了过去,不偏不斜,正好打中了美登利的前额。美登利顿时变了脸色,站了起来。老板娘一看,怕她受伤,急忙抱住了她。
“瞧!这下子可知道咱们的厉害了吧!咱们这儿有龙华寺的藤本。要是想报仇,随时都可以来找咱们!你这傻瓜!脓包!胆小鬼!回去的路上有埋伏,走过小胡同黑暗的地方可小心点!”小胡同组的一群顽童七手八脚地把三五郎扔到地上,这时候远远传来皮鞋的脚步声,才知道是有人报告了派出所。“跑!”长吉一喊,丑松、文治领头的十几个孩子,各自找个方向,四散奔逃;有的跑进小胡同里躲了起来。“气死人!气死人!气死人哪!长吉、文治、丑松这些混蛋,你们为什么不杀死我!为什么不杀死我呀!我三五郎,是不会白白地让你们弄死的,我要变成鬼捉你们!记着吧,长吉你这混蛋!”三五郎气得骨碌骨碌落下大颗的泪珠,接着“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浑身怕是被打得很痛,两只窄袖到处裂开了口,背上腰上尽是泥。老板娘看到这一场架打得太凶,只在旁边干着急不敢劝架,这时候跑过去扶起三五郎,抚摩着他的脊背,拍掉他身上的尘土,安慰他说:“忍忍吧,好孩子!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咱们又都是没有力气的人,连大人都不敢插手,你打不过也没法子。幸亏没受什么伤,路上怕有埋伏,请瞥察先生送你回家吧。这样咱们就放心了。”老板娘又对着赶来的警察说明了打架的原因。警察一听,这本是他分内的事,就立刻答应说:“好,我送你回家去。”伸手就牵三五郎的手。三五郎吓得急忙缩回身子:“不,不,不用您送,我自个儿会回去。”“别害怕!我只把你送到家,别的什么事儿也没有。”警察微笑着说,摸摸三五郎的头。三五郎却越来越畏缩,垂头丧气地说:“要是爹知道我和长吉打架,一定又要骂我。长吉的爹是我家的房东。”“那么,就送到你家门口吧。我不让你爹骂你就是。”警察把三五郎安慰了几句,就牵着他的手离开笔店。看热闹的人这才放下心,目送着他们离去。真想不到,在拐进小胡同的当儿,三五郎却猛地甩开警察的手,拔腿逃跑了。六一“真是个稀奇事儿,说不定这样的热天还要下雪哩。你不愿意上学,难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如果不想吃早饭,回头给你叫一盘醋鱼饭卷吃。说是感冒,也不见发烧,怕是昨天玩累了吧?太郎神社[46]的早拜你别去了,娘替你去就是了。”美登利的娘唠叨着。
美登利一听赶紧说:“不,不,为了姐姐生意兴旺,我自己向太郎神社许过了愿,要是不去参拜,实在说不过去。你给我点香钱,我就去吧。”她说着就从家里跑出去,一口气跑到一片庄稼地里的稻荷神社那里,敲响鳄口[47],合上双掌,也不知道求的是什么事,只是低着头走来走去。正太郎看见了她,远远地就喊了一声,飞也似地跑来,拉住她的长袖,急急地说:“美登利姑娘,昨晚真对不住你。”“有什么让你道歉的呀?”“可是,他们因为恨我,才来找我打架的。要不是奶奶来叫我,我是不会回去的,也就不至于让他们把三五郎打得那么凶了。今天早晨,我到他家去看他,他边说边哭,气得要命。我听了也真生气。听说长吉还用草鞋打了你是不是?这小子真太混蛋了!可是,美登利姑娘,原谅我吧,我并不是知道他们来了才跑回家去的。原来我急急忙忙吃了饭,正想出门,奶奶偏要去洗澡,没有办法,我只好留下看家。正在这个当儿,他们就跑来打架了。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正太郎好像自己得罪了美登利似地向她陪罪,担心地望着她的前额,问她痛不痛?美登利嫣然一笑说:“不,这么点小事,他们不能把我打的怎么样。不过,阿正,不管对谁,千万别说出我被长吉的草鞋打了。要是娘知道了,一定会骂我呢。连爹娘也决不打我的头,我的额头给长吉那种人的草鞋弄脏了,岂不等于被他用泥脚踩了一样吗?”正太郎看到她背过脸去的样儿怪可怜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
“真的请原谅我,这都是我的不是。我真心向你赔不是了。不要再生气啦,好吗?要是你生气,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正太郎一面说一面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自己家的后面。于是紧紧拉着她的衣抽说:“进去坐一会儿吧,美登利姑娘,屋里没人,奶奶又出门收利钱去了,我一个人看家怪冷清的。我把那天和你讲过的锦画[48]拿出来给你看,有很多样子呢。”美登利默默地点了点头,就从幽静的小折门走进院子里一看,虽然并不宽敞,却摆了很多花盆,倒也很清雅。屋檐上吊着一盆金露草,这准是正太郎“午日”[49]那天在夜市买来的。不明底细的人或许觉得奇怪:胡同里最有钱的这个田中屋家,怎么只有这老太婆和孙子两人呢。而且老太婆身上带了大串钥匙,连肚子都会冰得受凉的。因为对面都是连檐房,人们坐在屋里也能看见外面,所以尽管她不在家,也没有人敢扭断锁进去。正太郎抢先走进房间,找个凉快的地方,喊着说:“这儿凉快些,到这儿来坐一坐吧!”说着就找团扇替美登利搧起来。他真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处处都想得这么周到。他又从里面拿出许多家藏的锦画,一张张地翻给她看,瞧瞧美登利欢喜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很高兴,又拿出各式各样的羽子板[50]来。“美登利姑娘,你瞧瞧从前的羽子板。这一块是我娘在公馆里当差的时候[51],上边赏给她的。这么大,多滑稽!羽子板上的人的面孔,和现在的也不一样哩。唉,要是娘活着,那该多好啊。我在三岁的时候娘就死了。爹还活着,娘死了他就回乡下老家去了[52]。现在只留下奶奶和我两个人,你可比我强多啦。”正太郎不知不觉地谈起自己的爹娘来。“瞧,画都给你弄湿啦,男人是不可以哭的。”正太郎被美登利这样一说,就道:“也许是我的心太软了。我经常想起很多事来。现在还好,一到冬天我就受不了。冬天的晚上,月亮照着,我一个人到田街去收利钱,那时候不知道站在堤坝上哭了多少回。我不是冻哭的,我不怕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许多许多事。嗯,从前年起,我就出去收利钱了。奶奶上了年纪,晚上出门怕有危险,她的眼睛又不好使,盖印什么的都不方便。奶奶说从前我家用了好几个伙计,可是他们欺侮我们一老一小,都不好好干。奶奶打算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重开当铺,当然不能开过去那么大的,但至少也要挂起田中屋的牌子,她老人家现在就天天盼望这个。人家都骂奶奶是守财奴,可是她那么爱钱还不都是为了我?所以我觉得对不住奶奶。在通新街一带有很多可怜的人家,他们一定会背地骂死她,我一想起这些,就不由得流泪。说来说去,还是我的心太软了。今天早晨,我上三五郎家要钱去了,看见阿三怕他爹知道他打了架,正忍着身上的疼痛照样干活。我一看心里就难过,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男孩子爱流泪,这不是很可笑吗?大概就因为这个,小胡同那些野孩子才瞧不起我吧?……”正太郎说了一半就停下来,不好意思地微红着脸,无心地用他可爱的眼睛和美登利对望着。“庙会那天你穿的那套衣裳真合式,配得多好看哪!我真羡慕你,要是我也是男人,我一定要那样打扮哩。真的,你打扮得比谁都好看。”正太郎受了美登利的称赞,又高兴起来:“得啦,我算什么,你才好看呢。别人都说你比花街的大卷姐姐还要漂亮。如果你是我的姐姐,我就跟着沾光啦。你到哪儿我就跟你到哪儿,向大家显白我的姐姐。你知道,我连一个兄弟也没有,还有什么好讲呢。噢,美登利姑娘,一块儿去照相好吧?我穿着庙会那天的衣服,你呢,穿那件宽条纹的亮纱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块儿到水道尻的加藤那里去照,让龙华寺那个家伙羡慕羡慕咱们吧。他准会生气,气得脸都要发青的。可是不管他怎样生气,他也有本事憋在肚子里,绝不会红脸。要不然,他就会笑话咱们。笑就笑吧,我才不在乎呢。要照张大的,把它放在陈列窗里,那该多好呀!怎么啦,你不愿意吗?瞧你的脸好像不愿意似的……”美登利听到他那埋怨的口气觉得很可笑,不禁噗哧地笑了。“我怕照难看了,会惹你讨厌,不喜欢我了。”看她笑得娇声娇气的样子,好像生了半天的气都消了似的。
凉爽的早晨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阿正,晚上再见。你也上我家里来玩啊,咱们在池子里放灯笼、追小鱼玩,好不好?池子上的小桥已经修好了,再也不用害怕了。”美登利说着,就站起来,从折门回家去。正太郎高高兴兴地目送着她的后影,心里想:她真美啊!七一龙华寺信如和大黑屋美登利两人都在育英学校读书。四月末,樱花凋谢了,人人都在绿叶下欣赏藤花,他们学校在水谷草原开了个春季运动大会。孩子们都参加了拔河、抛球、跳绳等很多项目,玩得太高兴了,却没注意苍茫的暮色已经笼罩了大地。就在那天,不知为什么,信如失去了平常的镇静态度,被池旁的一棵老松树根绊倒,手指都插到黄泥里,连外褂袖子也弄脏了。刚巧那时候美登利在旁边,看不过他那狼狈相,拿出自己的红绸手绢说:“用这手绢儿擦干净吧!”想不到这件事被一个同学看见,他带点醋意地在伙伴中说:
“藤本那家伙真不像和尚,和姑娘嘀咕了半天,还嬉皮笑脸地向她道谢。看来美登利姑娘要作他的媳妇儿吧。和尚的老婆就是‘大黑’[53]呀。”信如向来就不爱听这种话,一听谈论这类事情,都掉过脸去,现在大家竟谈到自己,怎么能受得了呢。从此他一听见美登利的名字就不由得心慌,怕那些人又提起那天的事,心里始终怏怏不乐。可是,他也不能凭空和美登利闹别扭,只有决心今后尽量不理她,装作冷淡,板起脸来。不过,有时候美登利当面问他话,信如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虽然总是说:“不知道,”但心头纷乱,身上一阵阵冒冷汗,真有说不出的难受。美登利起初不知道信如的心思,一瞧见他就亲热地喊:“藤本哥!”“藤本哥!”有一次放学的时候,她先走出了校门,在路上看见一棵树开了好看的花儿,就站在树下等着后面的一群男生,一看其中信如的个子最高,就央求他道:“你瞧,这棵树上开了那么好看的花儿,可是树枝太高,我够不着。信哥,你比我个儿高,一定够得着,劳你驾,请替我摘一枝吧!”信如不好意思不理她,但又怕同学说闲话,实在为难,只好随手从靠近的树枝上,不管好坏,敷衍地摘下了一枝,顺手丢给她,然后就匆忙地走开。美登利不禁一愣,觉得信如这人脾气太古怪了。后来接连又遇到了同样的情形,她才慢慢明白原来信如是故意跟她闹别扭的。他对人和气,对她反而冷淡;向他打听事情从来没有好好回答过,走到他旁边他就躲开,和他说话他就生气,阴阳怪气地不痛快。美登利真不知道怎样对待他才好。于是,她肯定信如性情乖僻,总想尽方法折磨她。想到这些,她心里就生了气,下决心再不理他了。在学枝里和他擦肩走过也不开口;在路上和他迎头碰见也不招呼,从此以后,他们中间无形中仿佛隔了一条大河,渡船和筏子都没有,两个人沿着河岸两旁,各走各的路。庙会过后,从第二天起,忽然不见美登利上学了。不用问,这是因为额上的泥污虽然洗去,耻辱却留在心里,她真正着恼了。她想:“不管大街也好,小胡同也好,既然在一个学校读书难道不都是同学吗?奇怪的是那个信如,平常总把两条胡同分得那么清楚,随时都要比比高低。他欺侮我是女孩子,无论如何打不过人,因此庙会晚上就闹出那样的事来,这实在太卑鄙了。长吉的不讲理是出了名的,但要是没有信如的教唆,他也不敢闯到大街上来打架。信如这个人平常在人面前装出一副斯文的样子,可是这回在背后操纵的,除了他还有谁呢?尽管他是个高班生,学问好,是龙华寺的大少爷;大黑屋美登利可没有领过他一张纸的人情,凭什么教唆长吉骂我是叫化子!要说他龙华寺有好多有钱有势的施主,可是我姐姐也有不少老相好是官老爷呢。光算三年来要好的,就有银行的川老爷、兜街交易所的米老爷;还有那个矮个儿的议员老爷,想要给姐姐赎身,娶她作正房,但是姐姐不喜欢他的气质,没有答应。听鸨母说,那人在官场上也很有名气。不信去打听好了。人家都说大黑屋要是没有大卷,那生意也就完了,所以妓楼老板连对我爹娘和我都不敢慢待。像那回我在妓楼房间里打羽毛球,一失手撞倒了摆在壁龛上的大花瓶,碰坏了供在旁边的老板平常心爱的磁胎大黑神[54],当时老板正在隔壁房间里喝酒,只说一声:‘美登利,你太淘气了。’一句也没骂我。后来院里的姐姐们常常谈起这件事,都羡慕地说:‘要是换个别人,真不知要骂成什么样了。’归根结底,这都沾了我姐姐的光。尽管住在人家的别院里,替人看家,但姐姐是花街最有名的大黑屋大卷,我不是应该受长吉之辈欺侮的人。龙华寺的小和尚竟用那么厉害的手段来对付我,这太可恨了!”美登利原是娇养惯了的孩子,自然受不了这种侮辱。她气得折断石笔,扔掉墨,连教科书、算盘也不要了,从此就不再上学了,整天和要好的小伴们尽情玩耍。八一头天晚上,客人们乘着车子飞奔而来,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客人们又带着温柔的残梦乘着车子回去,这是何等寂寞啊!有的人怕人瞧见,把帽子低低地遮到眼前;有的人用手巾包着脸,回味着分手时她们在他背上的一击[55],被打得越重越觉得高兴。一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就笑迷迷的,那样儿看来真有点吓人;要是走到坂本,一不小心就会撞上从千住满载青菜回来的大车哩。难怪大家都把从花街到三岛神社拐弯的一段路叫作疯子胡同,经过这一带回家的人,个个脸上带着一副笑迷迷的傻相。有人见了,曾经在胡同旁说过这么失礼的话:“尽管他们是赫赫有名的显官大员,却是一个子儿也不值。”
这个年头儿,家家都把女孩子当成宝贝,这用不着引用《长恨歌》中“杨家有女初长成”这句话,只看从这附近的杂院出过多少赫夜姬[56]。就自然会明白了。现在乔迁到筑地的某某班去陪伴显贵的那个名叫阿雪的擅长舞蹈的美人,尽管在宴席上装稚气,说是不知道大米长在什么样的树上,但提起出身来,原是在这胡同长大的黄毛丫头,在家时做花纸牌当副业的。俗话说:“去者日以疏”,当时艳名高噪的这个姑娘,离开胡同后就不大有人提起她了,如今的名花却是和她同样在这胡同里长大的、名叫阿吉的染坊姑娘,这会在千束街挂了新葛屋的御神灯[57],成了公园[58]一带最有名气的红姑娘。每天大家都谈论的,尽是姑娘发迹的新闻,这儿的男子都和在垃圾箱里找食物的黑斑狗的尾巴一样,仿佛是个无用的累赘。在这胡同被称为“小伙子”的后生们,从爱出风头的十七八岁起,就结拜为兄弟,称起“五人组”、“七人组”,虽然没有人敢学把洞箫插在腰间的侠客般的打扮,却个个都成了叫什么可怕的名字的大爷的手下,使着同样的手巾,握着长柄灯笼,在花街里荡来荡去;如果不会掷骰子,就只是站在妓楼门口品评姑娘们,但也没有资格开开玩笑。这些小伙子们只在白天老老实实地干活,一到黄昏,就马上跑到澡堂里洗一个澡,换上七五三衣裳[59],脚尖套着木屐,见面时就互相谈论:“你看见某某班里新来的姑娘没有?长得像金杉丝线铺的丫头,不过鼻子比她还矮些。”他们头脑里所想的尽是这些事,然后站在每家妓楼门口,强要纸烟,勒索手纸,和姑娘们打打闹闹,把这些看成人生最体面的事情;其中也有好人家的少爷当了二流子,在大门附近惹是生非的。从五丁街不分四季的繁华景象,可以看出女人势力之大,虽然现在不时兴提着带字号的灯笼迎客人,但带客的娘姨的雪驮的响声,和着青楼里传来的歌舞欢笑,使人不由得心花怒放,飘飘然走进花街。要是问问究竟为的是什么,他们就说:“大红领子、赭熊髻、长长的衲裆[60]衣裾,嫣然一笑的嘴角眼梢,虽然说不出到底哪点儿好,但这些姑娘们另有一番风味哩,没到过的人怕是体会不到这个情趣的。”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人,恰像一块白布染上了红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美登利已经不把男人放在眼里,也不觉得妓女生意是下贱的勾当了。从前姐姐离开故乡时含泪送别的情景,此刻看来像是一梦,如今她却羡慕姐姐成了名妓,可以随心所欲地奉养爹娘了。她哪里知道一直充任“御职”[61]的姐姐,日日夜夜有多少数不尽的辛酸呢。招唤情人的那种学老鼠叫的咒术[62],送客时背上一击的秘诀等等,在她听来都是满有趣的;在街上说着花街暗语,她也不觉得难堪。说起来这姑娘也是怪可怜的,年纪只有十四岁,她抱着洋娃娃亲脸蛋时的那一分天真,和贵族小姐们原没有两样,但她只是在学校里才学习修身和家政这些课程。不在学校里的时候,早晚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爱呀不爱的风流传说,印有字号的衣裳[63],堆起的被褥[64],以及饭馆子和妓楼之间的种种诡计。因此,美登利认为华丽是好的,不然就是寒伧,她也分不清什么是白,什么是黑,幼小的心灵一味追求眼前的浮华,再加上她天生要强的个性,天长日久就成了一个轻浮的女孩子。别名疯子胡同、惺忪胡同的这条大街,早晨从游里归来的老爷们都走过去了之后,贪睡的大街也渐渐醒过来了。于是,家家出来打扫门口,地上画出波浪形的笤帚痕迹。这时候如果向这条均匀地洒了水的大街望去,就会看到一群群的人从这儿上花街去:连唱带跳的卖糖的,练把式的,耍木偶戏的,跳大神乐舞[65]和住吉舞[66]的,还有耍角兵卫狮子[67]的。他们是住在万年街、山伏街、新谷街[68]一带的,每个人都有一技一能,说来还是艺人呢。在装束上,他们各有不同:有的穿着绉绸、亮纱之类,打扮得漂漂亮亮;有的却穿着褪了色的萨摩飞白[69]夏衣,系着黑缎窄腰带;其中有俊俏的男人,也有标致的女人。有的五个人、八个人、十个人结伙而来;但也有消瘦的老头子抱着破三弦孤单单地走过;有时候还能看见叫五六岁的女孩子用红揽袖带束着双袖,跳《纪之国》[70]舞讨钱的。他们是给逗留在花街里的顾客开开心,给妓女们解解闷的。看来这些人只要一进花街去卖艺,就有一辈子舍不得改行的好收入,所以个个都不把这附近街道上微细的收入放在眼里,连蓬头垢面的要饭的也不回头地走过去。
有一个模样儿标致的、拉一手好三弦、嗓子很好的卖唱女人,草帽下露出娇嫩的脸颊走过大街。笔店的老板娘一见就啧啧地说;“唉!气人的是她从来不愿意在这儿唱唱曲子!”刚巧早浴回来坐在笔店门前观看过往路人的美登利,听了这话,就把垂下来的额发用黄杨小梳子往上一拢说:“伯母,我去请她来!”说完就吧嗒吧嗒地跑去拉住她的袖子。虽然美登利只是微笑,不肯说出给了她什么,但是那女人既然马上唱了一曲大家喜欢的《明鸟》[71],又娇声说了“望姑娘再照顾”这句道谢的话,看来花的代价怕是不小哩。听曲的一群人咂嘴说:“这难道是小孩子做的事?”人家丢下卖唱的,都望着美登利的脸。美登利常常悄悄告诉正太郎:“我呀,真想把路过的艺人统统叫住,三弦声、吹笛声、打鼓声,热热闹闹,唱呀跳呀的,做出别人做不出的事来大乐一阵呢。”
正太郎听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我可不喜欢!”九一“如是我闻,佛说阿弥陀经……”
龙华寺的念经声和松啸声和成一片,使人听来不由地万虑俱空。但是从这寺院的厨房里飘出来的,却是一股带有烤鱼味儿的青烟。坟地上晒满了婴孩的尿布。当然僧侣们各有各的宗旨,这也没什么稀奇,可是如果把他们当作木石的人看见了,一定会嫌恶得掉过脸去的。龙华寺方丈越是发财,也就越发福,他大腹便便,脸上泛出既不像桃花又不像樱花的红光,真是无法形容的好气色。从剃光了的头顶起,脸上、脖子上都是一片红铜色,光溜溜地一点黑斑都没有。他那耸起花白眉毛来纵情哈哈大笑的样子,真使人担心会惊动了正殿里的如来佛,使它从台座上滚下来。方丈太太是个刚过四十岁的女人,白皮肤,头发稀疏,头上梳个小圆髻,模样儿也不太难看。她对待香客殷勤周到,从没听见门口花店的尖嘴老婆骂过她,这一定是由于太太经常给了她些旧衣、剩菜等等小恩惠。这位太太原先是龙华寺的小施主,因为很早就死掉了丈夫,孤苦伶仃,就央求方丈准许她暂住在寺院里,帮着做些针线活。她为了赚到一口饭,每天洗衣做饭不说,还帮忙照管香火,打扫坟地。老和尚看到她利落勤快,心中打个算盘,觉得有这么个女人倒也合算,于是就暗地里看中了她。女的因为和尚比自己大二十岁,自己也知道年龄不相配,但一想到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人,这么一来恰巧找到个可以维持后半生的好地方,也就顾不得旁人的议论了。施主们虽然认为这是不体面的事,但看看女的心地还不坏,所以都不加责备。当女的怀了叫阿花的女孩时,施主里面有个开油坊的坂本老太爷爱管闲事,自告奋勇地作了现成的媒人,让他们成了正式夫妻。她一共生下了一男一女,男孩子就是信如,信如的性情跟他的姐姐大不相同,他是天生的古怪脾气,整天坐在屋里不说话。姐姐阿花倒是一个挺可爱的姑娘,脸上长着白嫩的双下巴,虽然不是美人,但因为正在妙龄,人缘又好,因此人们都觉得这么个姑娘关在家里太可惜了。不过要叫佛门姑娘过青楼生活,在释迦牟尼弹三丝的世界那还可说,现在老和尚却也不得不顾虑旁人的议论,只好在田街开个雅致的茶店,把姑娘放在账房里应酬买主。于是,只会花钱不会打算的年轻小伙子自然而然地都喜欢上这家茶店来闲耍,每晚都要坐在店里谈谈笑笑,过了十二点才回去。这么一来可忙坏了老和尚,每天东跑西跑地去讨账,照顾铺子,经管各种法事;每月还有固定的讲经日,所以他又要查账,又要念经,唉唉,这怎么叫人受得了呢。一到黄昏,老和尚就叫太太在廊沿上铺一张花草席,法衣搭拉在半边,盘膝而坐,一面用团扇搧风,一面拿起太太给斟满烧酒的大酒杯一饮而尽,下酒的菜照例是从大街上的武藏屋叫来的又肥又大的烤鳗鱼。在这个时候,跑腿的就是信如了。信如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一肚子的委屈,走路也不敢抬头。他听见对过笔店里的孩子们的谈笑声,就疑心是在讥笑自己,他就装作没事人似地走过鳗鱼店的门口,看看左右没有人时,才急忙跳进店里,那时候的滋味真是形容不出的难过。信如暗暗发了誓:我一辈子也不吃荤!老和尚是通达世故人情的人,虽然有人说他过于贪心,但他却不是个怕闲话的胆小鬼,如果有空,说不定还要做福神竹耙当副业呢。所以在冬月酉日那天,他就在寺院门前空地上摆出了卖簪子的小摊,叫太太用手巾包着头,要她叫卖:“喂,要图个吉利就买一支吧!”起初,太太还觉得有点害羞,但听说不是生意人的邻居也都摆了摊子,赚了很多钱,她就自己盘算起来:“一来此刻正是热闹的时候,二来谁也想不到我会摆摊子,而且天色黑了,也不会让人识破的。”于是,白天叫花店媳妇帮忙,到了黄昏就亲自出马,站在摊子后面做生意,贪心使她忘了羞耻,不知不觉地直着嗓子把买主招呼回来:“少算点儿吧!少算点儿吧!”买主也由于人太多,被挤得头昏眼花,竟忘掉了这儿是他前天来求佛保佑今生来世的寺院的门口,一方要价:“三支簪子七毛五分钱行吗?”就有人还价:“五支三分钱就要!”现在这黑暗的世道里,像这样暗里赚钱的例子原不在少数。信如最看不惯这种行为,虽然还没有传到施主们的耳里去,但也担心四邻的人会怎样想,又怕小伴们谈天时讥笑自己:“龙华寺摆上卖簪子的摊子了,信如他娘像疯了似地叫卖哩!”所以他也曾劝过父亲:“请别做那种事情了吧!”老和尚压根儿不听,反倒哈哈大笑地说:“得啦!得啦!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信如看见老和尚早上念经,晚上查账,手里握着算盘,乐得合不拢嘴的样子,虽是自己的父亲,也觉得他太下贱了,真恨他为什么还要剃发。老和尚一家嫡亲骨肉,和和睦睦,按理不会让信如变成一个阴沉的人。可是因为他生来忠厚,而一家人都不听他的劝告,就不由得遇事感到乏味。他觉得父亲的作风、母亲的行为、姐姐所受的教育,没有一样是正当的,说了出来也是徒然,没有一个人听信他的话。于是,他只好灰了心,把郁闷藏在自己的心里。同学们只以为他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其实他是个又忧郁又懦弱的孩子。听见别人说他一点坏话时,他从没有立刻出来同人家打架争论的勇气,只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虽然这么胆小,可是因为他在学校里功课好,又是方丈的儿子,所以没人认为他懦弱。恨他的孩子却说:“龙华寺的藤本像没蒸透的年糕一样,外面软,里面硬。”
十一庙会那天晚上,信如有事上田街姐姐那儿去,很晚才回来。他做梦也没想到笔店发生的事。第二天,从丑松、文治等小伴嘴里听到如此这般的情形,才惊异长吉竟然这样的蛮横。可是,事情已经闹了出来,再骂他也来不及了。他只怨长吉用了他的名字去打架,这么一来,自己虽没动手,也等于自己打了他们,一想到那些挨打的人,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长吉可能也暗暗惭愧做错了事,他怕挨骂,一直不敢来找信如。过了三四天,他猜想信如也许消了气,才来向他道歉:“信君,你大概生我的气了,可是那天晚上因为大伙的劲头太大了,才打过了火,原谅我吧。我怎么知道他们里面没有正太呢?谁愿意把那个黄毛丫头当对手,在她面前打三五郎呀。可是既然举着大灯笼打进去了,怎么又能悄悄退出来?为了撑撑面子,才做了那件无聊的事,这都是我的不是。没听你的话,这当然是我不对。可是如果你也生我的气,那我可没有站脚的地方啦。因为有你撑腰,我才像有了靠山,要是你也不理我,我可怎么办!我诚心求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还是当咱们这组的头儿吧。今后我也不至于再闹笑话了。”信如看长吉难为情地赔罪的样子,不好意思拒绝他,就说:“唉,没法子,要干就干到底吧!可是,和三五郎、美登利他们打架有什么用呢。欺侮弱小的人是咱们的耻辱哩。要是正太有了帮凶来打咱们,咱们就跟他们干一仗。要不,千万不要由咱们这边挑战了。”信如这样劝了又劝,并没有怎样骂长吉,只是心里希望着:不要再打架了。最可怜的是小胡同的三五郎,受了人家一顿毒打狠踢,好几天浑身痛得连走路也不方便,晚上他把爹的空车送到五十轩的菜馆子去的时候,连认识他的大司傅看见都问:“怎么啦,阿三,你一点劲儿都没有啊!”三五郎的爹外号叫“哈腰老铁”。对上边的人从来没有抬过头,花街内的老爷们不必说,就是房东和地主们,不管他们说的话对也罢,不对也罢,他从来也没说过一个“不”字。要是三五郎告诉爹:“长吉打了我,你瞧把我打成了这个样子”他准会说:“那有什么法子呀,他是房东少爷嘛。不管他对不对,你不该和他打架,赶快上他家去道歉吧,啊,去呀!你这混蛋,怎么这么不懂事!”三五郎挨了一顿骂,还要被逼着去给长吉赔罪,因此他不得不把满肚子的冤气闷起来,一声也不敢吭。过了十来天,他身上一不痛,就把这顿打忘个一干二净,为了得两分钱的工钱,就又高高兴兴地替房东带孩子,背着娃娃晃来晃去,嘴里唱着:“宝宝睡觉吧……”三五郎今年十六岁,一般说来正是爱体面的时候,他这么大的个子背个小娃娃,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有时候若无其事地跑到大街上去,总不免被美登利、正太郎他们取笑一阵:“你到底有没有志气呀?”可是,他们仍然把他算在同伴里。从观赏夜樱[72]的热闹的春天开始,经过挂灯笼悼念玉菊[73]的季节,一直到演仁和贺戏的初秋,单在这条街上,十分钟工夫就要走过七十五辆洋车。不知不觉地打发走第二次演仁和贺戏的季节之后,红蜻蜒就在地里飞舞,花街水沟的旁边又传来了鹌鹑的叫声。从这时候起,早晚就吹来瑟瑟的秋风,怀炉炭也代替了上清店的蚊烟香。石桥附近田村商号磨粉的声音,都仿佛带着一缕缕的哀愁。在花街拐角,海老妓楼的大时钟的响声,也缓缓地传出了凄凉的调子。日暮里[74]发出长年不熄的火光,人们一想到那是烧骨的烟,就会感到无限凄凉;走过堤坝旁的小径时,馆子后楼传来哀怨的三弦声,使人不禁停住脚步,抬头倾听。原来是仲之街的艺妓在施展她的妙技,唱着:
蒙你垂怜.同袭枕——这样很平常的歌曲,也不知道为什么使人感到深深的悲哀。有个妓女出身的女人说,从这个季节开始,到妓馆来的客人,就不像那些拈花惹草的浪子,而是一往情深的诚实人了。内中情节也不用细写了。大音寺前大街有个靠按摩过活的二十岁左右的瞎姑娘,为了害单相思而怨恨自己的残废,投入水谷池死去。这时候的大音寺前大街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什么新闻了。最近蔬菜铺的吉五郎和木匠太吉突然失了踪,有人问起来,回答的人就用手指往自己的鼻子上一指说:“为了这件事蹲在里面哩!”[75]以后也就没人再提他们了。三四个天真的孩子在大街上牵着手无心地唱着:“开呀,开呀,什么花开呀……”看来一切都寂静得多了。只有那往花街去的洋车声,仍然有力地传了过来。一个降着秋雨的寂寞的晚上,绵绵细雨突然变成急促的骤雨,雨点像瓢泼似地打着地面。笔店老板娘因为生意并不要过路人照顾,一到掌灯时候就关上了门。聚在店里的照例是美登利和正太郎,还有两三个孩子,大家在一块儿做弹扁螺壳的游戏。美登利突然抬头听了一下:“呀,好像什么人来买东西了,我听见有人踏沟板呢!”正在一二三地数扁螺壳的正太郎,一听就停住手,高兴地说“是吗?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见,可能是咱们的伙伴来了。”可是,走到了门口的脚步声忽然又听不见了,以后再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十一一正太郎打开耳门,“喂!”的喊了一声,探出头一看,在隔着两三家的屋檐下,有个人正慢慢地朝前走去。正太郎一面大声喊:“喂,谁呀?进来吧!”一面拖着美登利的高齿木屐,不管下雨就想跑出去,但又说了一声:“唉!原来是那家伙!”就回过头说:“美登利姑娘,叫他也不会来的,是他呀!”说着用手在自己脑袋上作个圆形给她瞧。
“是信哥吗?”美登利问了一声,接着说:“那个和尚可讨厌哩!准是来买毛笔什么的,看咱们在里面,他在外头悄悄听一下就回去了。真是个大混蛋,乖僻的性子,阴阳怪气的别扭人,结巴小子,缺牙齿,死讨厌的家伙!他要是进来,咱们就好好地折磨他一下!可惜他回去了。阿正,把木屐借给我,让我瞧瞧他。”美登利代替正太郎伸出头去。这时候有颗水珠从屋檐上滴下来,恰恰打在美登利的额发上。“哎呀,不好受!”美登利缩了缩脖子,腼腆地目送着在隔四五家的煤气灯下打着大雨伞、微低着头慢慢走去的信如,很久,很久没回过头来。“美登利姑娘,怎么啦?”正太郎莫名其妙,把美登利推了一下。“没什么。”美登利无精打采地回答,就回到屋里来重数着扁螺壳,嘴里又骂着:“真是讨厌的小和尚!他那胆小鬼不敢当别人的面逞能,表面上摆着一副温和相,古里古怪的脾气,实在太可恶了。我娘说嘴快的人都是直性子的好人,信如那样阴沉,一定不是好人。是不是,阿正,你说呢?”美登利这样地一再说信如的坏话。正太郎却老气横秋地模仿大人的口吻说:“龙华寺那个家伙还懂点道理哪,可是那个长吉,这可……”“得啦,阿正!小孩子学大人似的,真太可笑了,你这个人真滑稽!”美登利用指头戮戮正太郎的脸颊说,“瞧你这副正经相!”她一面说一面笑得喘不过气来。“笑什么,过几年我也会变成大人呀!到那时候,我就会像蒲田屋的老板那样穿上大袖子外套,再跟奶奶把那块替我收着的金怀表要来,带上金戒指,还要吸烟卷;脚上穿什么好呢?我不喜欢木屐,喜欢雪驮,再做双三层底、闪缎趾襻儿的雪驮得啦。这一身打扮一定配得很好看吧?”美登利一听,一面吃吃笑,一面挖苦他说:“小矮子要穿大袖子外套,要穿雪驮,唉呀呀,真不知道会多好看哪!好像方眼药瓶子走路似的。”“别瞎扯,到那时候我也长高啦,不能一辈子这么矮的。”正太郎满有把握地说。“天晓得要等几年!瞧,天花板里的老鼠正笑你哪!”美登利用手指着天花板说。老板娘和其他的孩子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正太郎却还是满脸正经,滴溜滴溜地转动着大黑眼珠说:“美登利姑娘,你以为我是开玩笑吗?可是,没有一个小孩儿将来不变大人哪。我说的有什么好笑呢。到那时候,我呀,要娶一个漂亮的媳妇,带她出来蹓跶蹓跶。不管怎么样,我只喜欢好看的。要是奶奶给我娶个像烤饼铺的大麻子阿福,和劈柴铺的锛儿头那样的媳妇,我马上就把她赶出去,不准她进门。我最不喜欢有麻子和害湿疮的女人!”最后这句话,正太郎是特别加重语气说的。老板娘忍不住噗哧一笑:“那么,你怎么还上我店里来玩呢?你没看见我脸上也有麻子吗?”“不,你是上了岁数的,我说的是媳妇。上了岁数的人,我不管。”“哎呀,算我说错了。”老板娘觉得很好笑,就开着玩笑道:“这大街上,长得漂亮的有鲜花铺的阿六姑娘和水果铺的喜姑娘。不过,比她们还要漂亮的,就是坐在你身旁的那位姑娘。你打算娶哪个呢?你是喜欢阿六姑娘那一双杏眼呢,还是喜姑娘唱《清元》[76]的嗓子?到底是哪一个?”“谁喜欢阿六、阿喜那些人,她们有什么好!”正太郎红着脸说,他把身子从吊灯下往后挪一挪,退到墙壁跟前去了。“那么,你只喜欢美登利姑娘了,已经决定了吗?”“谁知道这些事!谁知道!”正太郎被老板娘猜中了,转过身去背向着她,脸对着墙壁,用手弹着墙腰糊纸,小声唱起歌来:转吧,转吧,水车转吧……
美登利把大家的扁螺壳集在一起说:“咱们从头儿再来!”这一个倒是连脸颊也没红。十二一信如每回上田街,总喜欢走堤坝旁边的那条近路。当然不走这条路也行,但在这堤坝前面有一扇小小的格子门,院子里陈设着鞍马石[77]造的灯笼,胡枝子编的袖篱很可爱,屋檐下卷着帘子的模样也令人神往,仿佛当今按察使的夫人[78]正在中间嵌了玻璃的纸门里捻着念珠,把剪短了的头发披在双肩上的“若紫”[79]会从里面飘然走出来似的,这儿就是大黑屋的别院。
现在正是秋尽冬来的时候,从昨天起,绵绵的细雨就下个不停。信如的娘做完了田街的女儿请她缝的小袄,作娘的心里就愿意赶快让姑娘穿上,就吩咐信如说:“在上学以前把这件小袄送到你姐姐那儿去吧!阿花一定等着穿呢。”信如是万事顺从娘的温顺的孩子,他只“是,是”地答应着,就手挟着包袱,匆匆忙忙地拖着小仓灰布趾攀儿、朴木齿的木屐,撑着雨伞出了门;从黑浆沟旁边拐了弯,顺着经常走的那条小路走去。刚刚走到大黑屋前面时,不凑巧突然刮来了一阵狂风,信如的伞像被什么东西抓住,拉着他要腾空飞去似的。信如吓得拼命把脚站稳,这时候他满以为挺结实的木屐趾襻儿断了,比起伞来还更要紧些。他窘得咂咂嘴,有什么法子呢,只好把雨伞靠在大黑屋门边,蹲在屋檐下,一面避雨,一面修理趾襻儿。可是,佛门少爷哪会做这种事呢,他心里干着急,两手偏不听使唤,弄了半天还是弄不好。信如又急又生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作文用的白纸,把它撕成一条条的来捻纸绳。这时候,仿佛故意和信如为难似的,又刮来了一阵狂风,靠门放着的雨伞就自个儿跑了起来。“这家伙真可恶!”信如骂了一句;伸手想抓住雨伞,不料放在膝上的包袱反而掉进泥里,袖子也弄脏了。下雨没伞,又弄断了木屐趾襻儿,这两件事都是值得令人同情的。美登利在纸门里隔着玻璃远远望见这情形,就对娘说:“唉,那个人的趾襻儿断了。娘,我给他送点布去行不行?”问罢就从放针线的小匣里找出一小条友禅绉绸,急忙穿上院子里用的木屐,拿起放在廊沿上的一把洋伞,还不等撑开就踏着庭石,匆匆地向前跑去。一看那人,美登利的脸顿时就红了,好像遇到什么不平常的事似的,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她怕被人瞧见,怯生生地看看后面,一步一步走近了格子门。信如回头一瞧,也是一言不发,出了一身冷汗,恨不得马上光着脚跑开。要是照美登利平常的脾气,她一定指着信如的狼狈相说:“瞧,瞧,这个大傻瓜呀!”直到笑得弯了腰,然后再尽量地骂他一顿:“你这人太卑鄙了,庙会那晚上,你借口报复阿正,叫一群混蛋在我们玩的时候来捣乱,打了没罪的三五郎,自己倒躲在后面摇着鹅毛扇哩。喂,老老实实向我赔罪吧!谁不知道你借长吉的嘴骂我婊子,婊子又怎样,我也不会问你要一粒砂子。我有爹,有娘,还有大黑屋老板和姐姐,我才不会让酒肉和尚来照顾呢!你凭什么骂我是婊子?有话应该当面讲,别在背后骂,我随时都准备当你的对手哪!”美登利原是应该捉住信如的袖子,气势汹汹地用这些话质问他的。可是现在她却一声不响地躲在门后,也不见她扭头就走,只是犹豫不定地呆呆站着,心里扑通扑通乱跳,真不像平日的美登利了。十三一信如走到这儿的时候,一想这是大黑屋门前,心里就不由得害怕起来,恨不得马上头也不回,加快脚步走过去。可是说来也真太不凑巧了,这时候偏偏下了雨,刮了风,他又偏偏在这儿踩断了木屐趾襻儿,因此他就不得不蹲在大黑屋门前捻起纸绳来。难道还有比这更难挨的嘛。不但如此,后面偏偏又传来踏庭石的脚步声,他虽然没有回头去看,但这除了美登利还能有谁呢。信如好像从头上浇下来一盆凉水,浑身打着哆嗦,脸也变得苍白了。尽管背着脸装作专心修理趾襻儿的样子,但他早已急得没了主意,越着急越弄不好,弄了半天还是枉然。
站在院子里的美登利伸出头来偷看信如的那个样子,心里比他还要着急:唉,手那么笨,怎么能修得好呢!纸绳捻得一点也不紧.用稻草卡趾襻儿有什么用,马上又要断了。唉唉,外褂下襬在地上拖脏了也不知道吗?唉呀,雨伞又给风吹跑了,应该先把它收起来呀!她觉得信如的每一个动作都笨得要命,可又不敢对他说:“我这儿有绸条,你用这个来做趾襻儿吧!”她只是待在那儿,也不管身上被雨淋湿了,一直那么半藏着身子,怯生生地望着信如。美登利的娘哪儿知道姑娘的心,只是在屋里大声地喊着美登利:“熨斗的火生好了,美登利你干什么呢?下雨天可不准你在外面玩!又像上回那样受了凉可怎么办?”
尹美登利大声答应:“知道了,我就来!”但马上觉得信如一定会听见了,两颊不由得发起烧来,心又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开开门吧,难为情;不理他,回家吧,心又不忍。美登利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末后想出一个办法,从格子门的空隙里一声不响地把绸条丢给他。信如却连头也不回,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这个人还是这样,心太狠了!”美登利一想,心里就不禁一阵难过,怅然望着信如的背影,泪珠已经挂在眼角,她又继续想下去:“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恨我,总摆出无情的样子来给我看呢?按理说,应该由我来恨你,你这个人的心实在太狠了!”美登利心一酸,差点儿要流下泪来。她的娘还是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女儿。美登利此刻听到这喊声格外觉得心烦,可是没有法子,只好一步两步地往回走,心想:“算了,算了,死了心不就完了嘛!我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别人瞧见又是什么样儿呢,怪害臊的!”美登利想到这儿,就一转身踏着庭石,咔嗒咔嗒地往回跑去。这时候信如惆怅地回头一看,自己的脚旁落下一块红友禅的绸条,像是一片美丽的红叶一样,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信如心里不禁一动,不知怎的一阵无名的哀愁忽然涌上了心头,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绸条,也没有把它拾起来。他知道自己笨手笨脚,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木屐修好,因此他终于死了心,把外褂上的长带子解下来。现在他也顾不得难看了,就把脚板和木屐胡乱捆在一起,抬起脚试了一试。唉呀,真别扭!一想到要穿这种木屐到田街去,他就为难起来,可是此外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只好站超身来,把小包袱挟在腋下走了两步,刚离开大黑屋门口,那红友禅的绸条又映入他的眼里。他依依不舍地望着绸条。他望得简直出了神了,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吆唤:“信君!你怎么啦?是木屐的趾襻儿断了吗?这是什么样儿呀,怪难看的!”信如吃惊地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那个小霸王长吉。他大概是从花街回来的:夏衣上套了一件唐栈衣,照例把橘色的三尺带子系在腰下,还穿了一件黑八丈衣领的崭新的外褂,手里撑着印了字号的雨伞,连高木屐的皮盖[80]恐怕也是今天才换的,漆的颜色倒挺新鲜,看他那样子对今天自己的这一身打扮好像很得意呢。“我弄断了趾襻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正在伤脑筋呢。”信如一见长吉,不觉吐出没志气的话来。“还是我猜对了吧,你哪会修理趾襻儿.就穿我的吧,我的趾襻儿挺结实的。”“那你怎么办?”“我吗?光脚打惯了,瞧,就是这样儿!”长吉一面说,一面匆忙地把夏衣下襬往上一撩,挟在腰带里,又说:“这比穿用绳子捆着的木屐走路痛快多啦!”说着就脱下了脚上的木屐。“你真的光着脚回去吗?那怎么行!”信如过意不去地说。“怕啥!我走惯了,可是你的脚板底太嫩,不能走石子路,别推三推四的啦,快点穿吧,穿呀!”长吉亲自把自己的木屐摆在信如的脚前。被大家当作瘟神似地憎恶着的长吉,对待信如却是又温和又亲切。他那蠕动着毛虫般的粗眉毛、用仁慈的口吻说话的样子,实在教人太好笑了。
“你的木屐嘛,我给你带回去,丢在厨房里就得了吧。快穿呀,把你的给我!”长吉这样细心地照顾信如,最后拾起信如的断了趾襻儿的木屐说:“那么,信君,你去吧!回头在学校里见!”于是,信如上田街姐姐家,长吉回自己的家,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只有那块红友禅绸条,把人的哀怨留在上面,孤单单地躺在格子门外的泥地里。十四一今年冬月有三个酉日[81],“二酉”庙会虽因下雨没举行,但“三酉”前后几天倒是好天气。大鸟神社附近人山人海,小伙子们借口参拜神社,从健康检查所的大门成群结队地冲进花街里来,花街里每条胡同都被他们的纷扰喧笑声震动得几乎要“天崩地坼”了。仲之街拥挤得已经分辨不出东南西北,可是人群还是络绎不绝地从角街、京街的吊桥涌进来,有的“嗨呀,嗨呀,嗨呀!”地模仿摇快船的船夫的吆喝声。此外还有从河边的小妓馆门前传来的宛如百鸟鸣啭的拉客娇声,和大妓楼上的弦歌声。凡是听过的人是永远不能忘掉的。
这天,正太郎得到奶奶的准许不去收利钱,忙着去看了三五郎摆的卖白薯的摊子,又去探望元宵铺的大个子摆的不会应酬客人的豆沙汤摊子:“喂,生意好吗?”傻子一看见就拉着他说:“呀,正君,你来得正好!豆沙卖光了,没东西可卖了。小豆煮倒是煮上了,可是来不及呀!咱可不能叫人家什么也吃不到就回去呀!”
“傻瓜!你没看见大锅边上粘着那么多豆沙吗?把它用开水一冲,多加点儿白糖,这不就能应付十个二十个买主了吗?家家都用这办法,并不只你们一家,现在这乱糟糟的时候谁还管好坏。来!来!”正太郎一面说,一面亲自把白糖罐拉过来。瞎了一只眼的傻子娘大吃一惊,不停嘴地夸奖着“这孩子真是天生的生意人哪,竟这么聪明!”“这有什么聪明,刚才小胡同的‘吹潮’豆沙汤铺子也没有豆沙了,我看他们就往大锅里冲开水,这法子不是我发明的。”正太郎向她解释,又问傻子:“你知道美登利姑娘在哪儿?我一早就到处找她,可哪儿也没有。笔店老板娘也说没来过,大概上她姐姐那儿去了吧?”“嗯嗯,美登利姑娘吗?她刚走过这儿,从扬屋街的吊桥上花街去了。正君,真了不得呀!今天她呀,脑袋像这个相儿,梳了个岛田髻……”傻子一面打手势,在自己头上比个怪样子,一面擦着鼻涕说:“唉,那个丫头呀,真漂亮!”“比大卷姐姐还好看。可是,将来她要是当了窑姐儿,实在太可怜啦!”正太郎垂下眼皮说。“这不更好吗?要是她成了窑姐儿,我呀,明年就要搞季节生意[82],赚来许多钱,用这些钱去嫖她!”傻子现出了“傻子”的本色说。“别胡扯!你去试试,准会碰大钉子的!”“呀!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也不为,自然有原因!”正太郎微红了脸笑着说。“我去走走再来吧。”他说罢就跑出去,用发颤的声音低吟着花街最近流行的小调:
奴家十六深闺女,爹娘把奴当宝珠,比作蝴蝶比作花,………………又反复地吟着:如今卖到青楼里,日夜暗擦辛酸泪!他拖着雪驮的响声混进兴高采烈的人群里,小小的身子立即不见了。正太郎挤来挤去,不由自主地挤到花街的拐角来。这时候他看见一个姑娘和妓楼娘姨阿妻牵着手,一面说话,一面迎面走来。正太郎定睛一望,原来是大黑屋的美登利。正如傻子所说,美登利今天娇羞地梳了艳丽的大岛田髻,在发髻中间松松地结了一条梳结棉髻[83]时用的花绉绸带,在髻根旁插一支玳瑁簪子,闪烁着带穗的花簪。她那羞答答地走来的样儿,比平常要漂亮好几倍,正太郎觉得她那丰姿恰像京都制的颜色灿烂的泥美人似的,他看呆了,没来得及叫一声,也没像平常那样跑去拉住她,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
美登利看见正太郎,喊了声:“阿正,是你吗?”就跑到他跟前来,回头对阿妻说:“阿妻姨,你不是还要买东西吗?咱们在这儿分手得啦,我和他一道回家了。再见吧!”说着,向她点了点头。
“唉呀,美姑娘,你太势利了,现在又不要我送你啦!那么我上京街买东西去了。”阿妻说完就快步走进尽是下等妓楼的小胡同去了。正太郎这时候才拉拉美登利的袖子说:“真漂亮!你什么时候梳的?今天早上还是昨天?为什么不早让我瞧瞧呢?”他埋怨似地向她撒着娇。美登利垂头丧气,隔了半天才用委屈的口吻说:“今天早上在姐姐房里梳的。你不知道,唉,我是多么不愿意呀!”美登利说完,就深深地垂下头来。看她那样子,连被过路的人瞧见都难为情似的。十五一美登利身上有了不可告人的事,又愁又羞,一听有人说她好看,就疑心是在嘲笑她,过路人因为羡慕她的岛田髻,回头瞧瞧她,就以为是在耻笑她,她对正太郎说:“阿正,我要回家啦!”
“今天你怎么不玩呢?是挨了骂吗?要不就是和大卷姐姐吵架了吧?”正太郎天真地问。美登利被他这么一问,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才好,只是脸上一阵阵地发红。当他们双双走过傻子的豆沙汤摊子前面时,傻子在里面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声:“嘿!多亲热呀!”
美登利顿时哭丧着脸说:“阿正,你别跟我走了!”就丢下正太郎,自己迈开大步往前走去。正太郎出乎意外,本来两人早就约好,今天一块儿去参拜大鸟神社的,为什么她又变了卦,直往家跑呢?“你干么不跟我去?干么要回家?你太不讲理啦!”正太郎用平常那种撒娇的口吻说。美登利理都没理,还是往相反的方向走。正太郎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总觉得美登利今天有点怪,不由得发了一阵呆,随即又追上去,紧紧拉住她的袖子问:“美登利姑娘,你怎么啦?”美登利还是那么红着脸,只说:“没什么!”但是从她的声调听来,一定是有理由的。一到别院门口,美登利一句话也没说就一直往里跑去。正太郎因为这儿是常来的地方,不需要客气,也跟着她从廊沿悄悄走进屋里去了。美登利娘一见他来,就高兴地说:“呀,阿正,你来得正好,美登利从早上起一直闹脾气,大伙儿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孩子,你陪她玩一会儿吧。”正太郎摆出一副大人般的正经相,恭敬地问:“是不舒服吗?”“不,……”美登利娘脸上浮着奇怪的微笑说:“过几天就会好的。我这姑娘太任性,平常老和你们吵架吧?这位小姐呀,谁也拿她没有办法哩!”娘回头一瞧,美登利不知什么时候把被褥搬到小房间里来,解下带子,脱下上衣,脸朝下躺在褥子上,一声不响。
正太郎怯生生地走近枕边:“美登利姑娘,你怎么啦?是生病了吗?不舒服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敢再靠近她,只是把双手放在膝上,心里在干着急。美登利还是不做声,只见她用袖子掩着脸,低声啜泣起来。她那因为还没有梳惯岛田髻而垂到前额上来的短前发也被泪水弄湿了。正太郎虽然模糊地感到这里面一定有原因,但他究竟还是个小孩儿,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心里又惶惑,又纷乱。“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都把我弄糊涂啦。我也没什么事惹你生气,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正太郎探头望着美登利的脸说,他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美登利擦了眼泪说:“阿正,我不是生了气。”“那么为什么这样呢?”美登利被他这么一问,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这本来是女孩家身上的事,怎么能讲给别人听呢?怪害躁的呀。她这没有开口,脸又红了。美登利半晌一句话也不说,心里慢慢感觉到寂寞凄凉。真是,昨天她还不知道女孩子竟有这种事呢。她想:要是能够。最好关在一间晦暗的屋里不出去,不和人说话,也不让别人瞧见我,随自己的性子过日子。这样,即使遇到这种愁人的事,别人也不会来问长问短,自己也就不用这么烦恼了。唉!要是一辈子作小孩子,拿洋娃娃和纸娃娃作朋友,做菜做饭,过家家玩,那该有多好呀!真讨厌!烦死了!我可不愿意变成大人,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再回到七个月,十个月,一年以前的美登利吧!美登利好像是个老年人似的这样想着,连正太郎在旁边她也觉得讨厌,只要正太郎一开口就马上被抢白回去,全不像平常的她了。她用嫌恶的口吻说:你给我回去吧,阿正!求求你,马上给我回去!你在这儿我就要死了,你和我说话我就头痛,和你说话我就发晕,什么人我都不愿意瞧,你给我回去呀!”正太郎莫名其妙,仿佛在茫茫的浓露中迷失了方向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说:“你今天真有点不对头,说话一点来由都没有。你这个人真怪!”他虽然装作镇静,但他本是个心软的孩子,眼中早已汪汪地噙着泪水了。
美登利哪管这些,还是毫不客气地说:“你马上给我回去呀!要是你不回去,我就不再把你当作朋友啦,死讨厌的阿正!”正太郎陡地站起来:“我回去就是啦!打扰了你半天,可真对不起!”他也不和在澡堂看洗澡水的美登利娘打招呼,头也不回地从院子里跑了出去。十六一正太郎不要命地往前跑,一推一挤地从人群中穿过,一口气跑到笔店门前来,跳进店里去。这时候,三五郎已经收了摊子,带着弟弟妹妹们,正在笔店里高高兴兴地用手弄响肚兜里的铜板,作出大哥的神气说:“你们要什么尽管说!大哥给你们买!”刚好这时候正太郎跑来了,他乐得赶忙拉住说:“呀,正君!我刚才到处找你没找着。今天我挣了不少钱哩,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胡说八道!我才不要你请客哪,闭嘴吧,哼,别太神气啦!”正太郎没头没脑地发了一顿脾气,随即又悄然说:“我哪有心吃东西!”“什么?什么?有人跟你打架了吗?”三五郎把吃了一半的豆沙面包放进怀里,气势汹汹地说:“对手是谁?是龙华寺?还是长吉?在哪儿打的?是花街里面吗?神社前面吗?这回可和上回庙会的时候不同哩,如果不受他们的偷袭,我是不会吃败仗的。我帮你!当前锋!正君,大着胆子好好跟他们比比高低呀!”三五郎拼命给正太郎打气。“你这家伙还没搞清楚就嚷嚷什么呀!谁说打架了?……”正太郎说到这儿就闭上了嘴,他怎么好说自己和美登利呕了气呢?“不是打架吗?我看你方才跳进店里来脸色都变了,以为你一定打了架。可是,正君,今天要不打,以后再也不能跟他们打了。长吉那个小子快少一只胳膊啦!”“什么?长吉为什么要少一只胳膊?”“你不知道吗?我是刚听龙华寺方丈太太和我爹谈的,听说信君要到什么地方去进和尚学校。要是穿上了法衣,他也就没法再和咱们打架啦。你说他怎么好意思卷起那又长又轻的袖子打架呢。这么一来,从明年起,小胡同和大街的孩子都要变成你的手下啦!”“得啦!你赚了两个铜板,马上就成了长吉那组的人了。就是有一百个像你这样的手下,我也不会觉得高兴哩。我不要什么人帮忙,想单独和龙华寺比个高低,可是他如果出门了,那再也没法找他啦。藤本不是说明年毕业以后才进和尚学校的吗?为什么现在就要去呢?那个家伙专门跟我捣乱!”正太郎咂着嘴说,但他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心里还惦着美登利。正太郎连唱歌的兴趣也没有了,因为自己有了心事,尽管大街上人山人海,也不觉得热闹,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凄凉,从掌灯时候起一直待在笔店里,独自叹息:今天这个酉日真倒楣!美登利从这天起好像换了一个人,除了有事上花街的姐姐那儿去以外,再不到街上来玩了。小伴们觉得无聊,再三去找她,她每次都答应一会儿来,却总也没出来。连对从前那么要好的正太郎,现在也不怎么理他了,见人总是羞答答的,再看不到她在笔店门前跳舞时的活泼天真的姿态了。有人奇怪,担心她病了,她娘却含意深长地微笑着说:“过两天就会露出顽皮的本性啦,现在是暂时休息哩!”
不知道底细的人哪能猜到这个谜呢?有的称赞说:“那个孩子也有了大姑娘的风度,斯文多了。”有的却惋惜地说:“那么好玩的姑娘,现在变得呆板了。”大街和小胡同好像灭了灯火,骤然寂静了许多,再也听不到正太郎的得意的嗓子了。每天,当夜色笼罩了四周的时候,人们一定会看见有一个小小的孤影提着一盏弓形灯笼,冷冷清清地走过堤坝。那就是替奶奶去收利钱的正太郎。只有偶尔陪伴他的三五郎的滑稽的谈笑声,仍旧是那样诙谐有趣。龙华寺的信如为了钻研本派的教义将要出门上学的消息,一直没有传到美登利的耳里。她把以往的怨恨封在心里,这几天为了那愁人的事始终心神恍惚,一味地害羞。在一个下霜的寒冷的早晨,不知什么人把一朵纸水仙花丢进大黑屋别院的格子门里。虽然猜不出是谁丢的,但美登利却怀着不胜依恋的心情把它插在错花格子上的小花瓶里,独自欣赏它那寂寞而清秀的姿态。日后她无意中听说:在她拾花的第二天,信如为了求学穿上了法衣,离开寺院出门去了。[1]曾经设在东京的公娼街吉原花街进口处的一座大门,妓院多集于门内。[2]吉原大门旁的一棵柳树,因嫖客于翌晨回家时,至此回顾妓楼,不胜留恋,故有此名。[3]系设在吉原花街三周的大明沟名,当时有十二尺宽,传说原为将花街与外街隔离,以防妓女逃跑而设。因妓女将没用完的铁浆倾倒此沟中而得黑浆沟之名。[4]烧贝壳磨成粉的白色颜料。[5]原文作田乐豆腐。把香干切成长方块,用竹签串连,加味后粘甜酱烤,用作下酒的菜。[6]每年冬月酉日,东京市内各大鸟神社均举行庙会。那天在神社内外贩卖大小竹耙,上面系有福神面具和模型的币帛、解斗等。据说买这福神竹耙的人能终年获福,因此参拜神社的人都要买它,以取吉利。[7]即指吉原附近的大鸟神社。[8]日本人进屋脱鞋,因此有些茶馆、旅馆、妓院门口有专管客人木屐的,他们有很多有号码的小木牌,供客人出来时凭牌取屐履。管牌的人同时担任保镖、拉客等职务。他们相信拼命弄响鞋牌,生意就会兴隆。[9]在日本,那些做有性命危险的工作(消防夫、或替人保镖等)的人们出门时。家里人在他背后打钻火,以取吉利。[10]在吉原妓院里历来就有很多受妓女的欺骗失恋或是破产的嫖客,用刀杀死妓女与妓院所有的男女,然后自杀的情死事件。十人斩是所杀很多的意思,又称千人斩。[11]日本花街内有很多饭馆,媒客们先在这里叫条子,饮酒取乐,然后到妓院去。因此饭馆里有专门带引嫖客往妓院去的人。这儿指的是大门旁的七家饭馆。[12]日本花街的人与风流子弟爱穿的一种草履。在竹皮草履的底子上贴着一层牛皮,后跟上钉着金属片,走路时会发出特别的响声。[13]有些吉原花街的馆子后门沿着黑浆沟,故门口搭着小吊桥。[14]内带是日本妇女系在正带里面的带子,良家妇女都要系正带,只有花街的妇女才只系内带。[15]黑浆沟一带的下等妓院。[16]“紫”是日本古典文学作品《源氏物语》的主角名,日本妓女爱用此书卷名和女主角名做她们的花名,例如“若紫”、“小紫”等等。[17]又名“俄”戏,即兴滑稽戏。在此即指“吉原俄戏”,每年九月在吉原花街里分两次演出,演员是当地的艺人和歌妓,届时在花街里每家大饭馆门口演滑稽戏、舞踊等。[18]露八和荣喜都是明治时代吉原的名艺人。[19]日本风流子弟把迭好的手巾放在肩上,在花街里游荡,以表示他们神气。[20]搬木工人在运木材时合唱的歌,后来歌妓在演出节目时也唱这首歌。[21]在吉原花街的每个太平门门口都搭着吊桥,桥下即黑浆沟,桥旁都有望火楼,消防夫轮流在这里值班。[22]为了防贼设在围墙上的木栅。[23]嫖客钱不够时,跟随他去要账的人的外号叫“马”,也附带做妓院保镖、拉客、打杂等工作。[24]日本人念汉字时有“音读”与“训读”之别,“信如”系僧侣名,但如用“训音”就和俗名一样了。[25]山车和屋台车都是庙会时拉着游行的车,山车台上扎有人物禽兽的模型,台下张幕,幕内有人奏乐;屋台车是上有屋顶形的篷,车内有歌妓舞蹈。[26]当时,吉原花街东临一条运河,名叫“山谷崛”,堤坝即指运河岸的“日本堤”,上吉原的嫖客一部分乘船顺“山谷崛”而来。[27]日本风习,在神社举行庙会时,附近的居民以每一道街为单位,缝一色的夏衣,准备在举行庙会时穿。[28]日本打更的或保嫖的都拿铁棍,形如手杖,头顶不弯曲,尖端有孔,穿了几个小铁环子,若往地上一击,铁环子即相碰,发出响声。在吉原花街里演出仁和贺戏时,观众非常拥挤,消防夫就手握铁棍,稚持秩序。[29]这是二流子的打扮。[30]田中屋是字号,因为正太郎的家过去开当铺,大家都这样叫他,正名是田中正太郎。[31]日本人在举行庙会时,扛在肩上游行的灯笼,愈大愈神气。从江户时代起,平常有仇的群众团体借庙会的机会互相用长柄灯笼打架报仇成为风习。[32]明治维新后从各地来东京求学的书生,都爱用汉语说话,以表示有学问,故当时能说汉语者被视为知识分子,受到尊敬。[33]指日本有名的刀匠三条小锻冶宗近,这里是指他那一派的人打的刀。[34]大黑屋是吉原花街一家一等妓楼的字号。因为美登利住在这鼓楼的别院,人家都这样称呼她。[35]面和里子用两种不同的料子缝制的带子。[36]原文作木履,是一种不带底齿的高底木屐,姑娘们爱穿。[37]日本神社庙会时,信徒们抬着游街用的轿子。[38]普通把庙会前一天晚上举行的祭礼叫“宵祭”,这儿即指庙会晚上的祭礼。[39]传说是守护佛法的神,增长天八将军之一。因当捷疾鬼夺佛舍利逃跑时,追上他抢回,故被视为善于跑路的神。[40]日本小孩过年玩的游戏。画一张空脸,另分画五官,玩的人用手巾蒙上眼,把五官一个一个地放在空脸上,因看不见,放的位置不准,作出很多可笑的嘴脸来。[41]指吉原花街内的妓女健康检查所。[42]万年街是吉原附近的东京有名的贫民窟。在拉仁和贺戏的屋台车时,大半都雇用万年街一带的居民,因此三五郎被耻笑为“万年街”。[43]和昼夜带相反,面里都用同样的料子缝制的带子。[44]演仁和贺戏时演唱的歌曲,歌词和歌曲每年不同。[45]吉原花街内有五条街,故总称为五丁街。[46]日本花街柳巷的人和一些生意人把狐狸视作生意的守护神,盖了神灶祭祀狐狸灵魂。这些狐狸都有名字,“太郎”是吉原附近的居民祭祀的狐狸名,一般称为“稻荷神社”。[47]吊挂在佛殿或神殿屋檐下的一种扁圆型中空的金属佛具。下面横开着一道长口,如鳄鱼的嘴,故有此名。在鳄口前面吊挂着一根用布搓的粗绳,参拜者用这绳子打在鳄口上弄响。[48]日本十七世纪盛行的色彩华而绚烂的版画,一般画有人物和群众生活风俗等。[49]日本各寺院和神社在神佛诞辰、示现的一天举行祭典,这一天叫作“缘日”。“午日”是稻荷神社的“缘日”。每月“午日”在神社附近有夜市。[50]即打羽毛球的木板拍子。普通在板子背面贴着用各种料子做的人形、花卉等,大小不同。[51]日本有些人家把女儿送到上流家庭去学习礼节和女红等,不领工钱。[52]正太郎的父亲是赘婿,妻子死后回他老家去了。[53]大黑即指佛教的大黑天,因为寺院中把他的像设在厨房里,人们常称和尚的妻子为大黑。这样恰好讽刺大黑屋美登利是信如的妻子。[54]大黑神是日本七福神之一,和佛教的大黑天不同。大黑屋老板把它拜为生意的守护神供着的。[55]日本花街柳巷的妇女送走顾客或嫖客时,狠狠地在他们背上打一下。据说这是警告他们不要另找新欢。[56]日本古典小说《竹取物语》的女主角。内容是有个穷老头儿到山上去砍竹,看见一根竹子发光,砍下来一看,里面有个漂亮的小姑娘。于是就把她带回去抚养,从此老头儿就富贵了。后来,有五个贵公子向她求婚,她都拒绝了。皇帝打算召她进宫,她在八月十五日化为天女,奔月而去。[57]游里附近的小吃店或艺人、艺妓等的房门口挂着的灯笼。[58]指浅草公园,这一带是东京有名的花街柳巷,离吉原不远。[59]风流子弟为了使身材苗条,把尺寸放窄缝制的和服,日本男人的标准和服尺寸为八六四。[60]日本妇女礼服之一,衣裾拖地,花街里只有头等妓女才能穿这衣服。[61]妓女的最高阶级。在每家高级妓楼里每月收入最多的妓女才能获得这地位。“御职”的排场、威风很大,在妓楼里受特别优待,妓女们互相竞争,一直保持这地位是相当困难的。[62]日本妓女在等着情人或没有生意时,蹲在妓楼格子门旁学老鼠的叫声。据说这样一来,等待的人就会来到。[63]东家在每逢换季时发给用人的衣服,生意人家都在衣服上染印自家的字号。[64]日本花街风习,每逢过节时红妓女都在妓楼门口堆放华丽的被褥,上面贴着自己的花名,供人观赏,以显排场并做宣传。[65]原意为在神社里表演的音乐和舞蹈,从江户时代成为民间舞蹈,后来专门表演杂技和跳狮子舞了。[66]是一种滑稽舞,由五个人跳。[67]叫男孩子头戴假狮子头,以鼓笛伴奏跳狮子舞,耍杂技。[68]都是吉原附近的贫民窟。[69]日本九州萨摩地方出产的蓝地碎白点花纹棉布。[70]日本和歌山县一带的古名.在此指日本舞蹈名。[71]日本歌谣名。[72]每年三月,在吉原花街里仲之街一带的街道上种樱花树,晚间点灯笼供人观赏。人们将三月夜樱、七月玉菊灯笼、八月仁和贺戏称为吉原花街的三大景物。[73]玉菊是日本江户时代末期享名一时的吉原红妓女。吉原的妓院和馆子为了纪念她,每年孟兰节时在花街内挂各种各样的灯笼,供人观赏。[74]日暮里在东京市郊,有火葬场。[75]这句话的意思是因打花纸牌赌钱被捕了。日语花纸牌的花与鼻子同音,故用这种手势来表达。[76]小曲之一种,曲节清婉。[77]鞍马是地名,以出产庭石出名,鞍马石属于闪绿岩。[78]日本古典文学《源氏物语》中的故事,按察使夫人在丈夫死后剃发入了佛门,带着外孙女“若紫”住在别墅里。[79]《源氏物语》中美貌的女主角“紫之君”的幼名。当她在别墅里玩耍时被小说中的男主角皇子源氏光君所窥见。她的美貌使源氏感到震惊.后来把她夺去,扶为夫人。[80]日本人在下雨时嵌在高木屐前端的皮盖。[81]每年冬月酉日,各大鸟神社均举行庙会。而且从头一个酉日起,在冬月里有几个酉日就举行几次庙会,依次称为“一酉”、“二酉”、“三酉”。[82]适合季节的取巧生意,例如夏天开冰店,中秋卖月饼等。[83]日本姑娘梳的头,式样和岛田髻相似,但发髻比岛田髻低。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