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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休憩
第二日:乌镇
第二日,你在乌镇醒来。窗外的河水在朝阳中泛起粼光,温柔闪耀着的水的光彩像极了你少年时候的眉眼。你整好衣裳走去露台,我就在你的隔壁,你越过栅栏上的单瓣花就能看到旁边露台上的我。我已在临水的木桌上摆好茶席并两碗馄饨,你愉悦地过来吃早饭,热气散开扑在你的脸上,这时你像一株清晨的橙树。
你喝一口热汤然后抬起头来问我,为什么是乌镇?江南到处是这样的水墨古乡,更大或更小一些的,更安静或更古朴一些的,经常是相似的样子,为什么我们在第二日是来到了乌镇呢?你接着笑起来说,“如果是去周庄,今晚我们还可以吃红烧肘子。”我其实也没有特别好的理由回答你,我只是想着在罗马的第一日里我们感受到繁华落尽的沉重,这种沉重感让人迷恋,但让人觉得悲壮。于是我希望你能在第二日里只感到轻松、归属与认同。所以我们来江南。乌镇很好,它是你读过的诗篇中江南美好的样子。
我们在露台上往前方望去,面前是河,远处有树,石桥上托着晨光。但看不到更远,因为瓦檐与树遮住了再远处的景象。在这里生活的人们还亲近着土地与河水,他们大多不需要站在二三十楼的高处才看得到远方。他们就踏实地站在大地上,并不去挂念远处的风景,这大概也是一种天分。“我其实向往这种天分,”你转过头来对我说,我看到你身后开在栅栏上的单瓣花还盛着露水,“我是想的太多了,想做更多的事,实现更多的价值,获得更多的尊重,这样就只好一点一点往上爬,又累。但也不是不好,站在高楼上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只是很容易忘记了亲近土地的好处。”有一条乌篷船从右边的桥洞划出来,正经过我们面前的河水。船上的稚童坐着摆弄几块小石头,看到露台上的你时便朝你笑,你也报以微笑,又接着对我说,“也说不准,但可能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站得高或者低,走得远或是近,说不准其实都是一样的。这世上的每个人大概都是相似的快乐和烦恼,快乐的差别也不大,烦恼的差别也不大。”
我们离开露台,出门走上石板路。此时晨雾还未完全散开,灰瓦与白墙因为雾湿,所以颜色更加浓一些。我一边走一边还念着你刚才说过的话,又想到“皇后娘娘的柿饼”那典故,便与你讨论。最初是鲁迅讲的,说是一个大热的午后,农妇做事正苦,忽然感叹“皇后娘娘这时不知道多么快活,还不是躺在床上睡午觉,醒来便叫太监拿一个柿饼来吃。”但其实农妇与皇后娘娘的区别真的就有这么大吗?烦恼都是生而为人的烦恼,快乐都是生而为人的快乐,差别的只是深度与广度,这并不是种类的差别。所以我赞同你刚才的说法。这时我们刚刚走上一座石桥,旁边有老树探出,叶子希零,枝干弯曲如百年前画中的样子。
已经有游人从远方赶来,但并不是很多,这一日的乌镇足够安静。街边店铺的门都大开着,来来往往多数是快乐的人。他们去买一些刺绣的物品,或者几本书,几件瓷器,出得门来脸上还挂着笑容。我们现在是走在西市河南岸的一条古街上,这样的街好处是窄长一条,你得从头走到尾,而且走的时候两侧都是古楼,你的视线只能到达抬头处的天、前后的街和左右的古楼。这能含蓄地把你的心定在这里,使你几乎感觉世界就是这样小,天与地之间就是只存在着这一条街。我们在这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一条街上游荡,太阳慢慢升高,脚下的石板耀着金色的光辉。
我们走到一家奶茶店,这家店是开在河边的,木格子窗外就是河水,花布窗帘拉在一边。我们在窗前坐下来,正好面对西市河。有活泼的少女端来奶茶,还热热地盛在漂亮的玻璃杯中。你在木头椅子上坐直,河上有风正越过窗,吹得杯中奶茶泛起一些波纹,你被行人的笑声与河水的香味包围,我也一样,我只觉得这风、这古旧的房子与街巷、微微摆动的树木、介于灰白与纯蓝之间的颜色朴实的天、四处赶来的大多心情愉悦的游人、奶茶的味道、河的味道、历史的神秘感、江南的书卷气、身边正望着河的你,所有的这些像组成了一团云,温柔地把我们托起来,飘过原野,飘过乌镇,停在一个故事里才会有的地方。“我感觉到生活的甜蜜。”你望着河,又望着我说。
穿过几家临河的咖啡馆与书店,我们接着走去白莲塔。其实并不是有意走去那里,只是远远地便看到了,在一座廊桥旁边立着高高的塔楼。我们是这样想:即使石板路是新修的也没关系,只要它有从前的样子;即使白莲塔是新修的也没关系,只要它有从前的样子;即使一切都是新修的也没关系,只要它们真诚地体现着从前的样子,只要它们使我们得到安慰就已经足够。我们今天并不苛求了解和抚摸历史。塔与寺是原样复建,但原来的白莲塔前也有像我们一样远道而来的人,像我们一样将站在八角形的广场上仰望云彩,这就已经足够。
还未到白莲塔时,路过几间宅邸,这些大概是旧宅,该风化的已经风化成灰尘,该剥落的已经剥落为泥土,白的墙上有灰色的时间的印子,黑的檐上有参差的风雨的痕迹。你走过去靠近一排砌墙的石头,缝隙里已经生出青苔。你说这样古老的庭院让你想吟诗,却想不出该吟哪一首。那我们就继续走吧,再穿过一小片竹林,再走过一座桥,再看一遍河水,我们就抵达了白莲塔寺。已经有游人停在塔下说话,脸上眉目舒展。我们也一样站在塔下的广场上抬头望,听到旁边的游人正小声讨论这塔的过往。他们说原来的白莲塔在一百多年前倒塌,那时,原塔并寺院已存世七百余年。这七百余年间的乌镇是什么样子呢?发生过什么事?多少人善始善终而多少人颠沛流离?我们不去想。我们只想那些几百年来随着寺中香火飘出来的心愿,我们期待这些心愿均已以它们合适的方式实现。
离开白莲塔后再走了不远便已是午饭时间,似乎还能听到隐约的钟声,告知我们这是中午时分,阳光清朗热烈。我们便在一处临河的露台找到坐席,一律全是木头的,栅栏、桌椅、桌上的插花瓶。木制的长形瓶身中装着一朵已晒干的绣球花,原先大概是粉紫色,现在还能看到一点点淡粉,但大多还是干花那种有意思的褐色,我和你都很喜欢。店家先端来茶水,我们点了细葱煎蛋、韭菜炒河虾、烧鸡块,青菜豆腐汤。当然还有一大壶黑糯米酿的乌酒。酒先被端过来,并两个粗瓷酒盅,你一一斟满,而后眼睛闪亮地看着我,我还未喝完一口,你已再斟第二盅。不同于我们昨日在罗马喝的酒,今天的乌酒含酒精更多一些,味道更甘甜些,这很容易会不小心喝更多。好在你已读惯了描述江南的诗篇,暂且可以将这里算作一个已经相识许久的故乡。在故乡喝醉并不算醉,因为足够安全,我们只需尽兴。
恍恍然腹中饱食,心内平静又激荡。恍恍然树影摇摆,水波晃动。这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我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敌人?这是乌镇的酒馆,还是世界的中心?“都不重要,”你一直笑着,脸庞红热地说,“我只觉得轻快得很。觉得好像可以趁现在想明白很多事情,但我并不愿去想,我懒得去想。”糯米酒使你和我忽然变成世界上最好的一双朋友,你看着身旁美丽的河水,眼中几乎闪出泪花。但又不知道因为什么,明明你现在是世界中心最快乐的人。
再坐一会儿,在阳光中热熏熏地待一会儿,似乎酒意也一并蒸发。我们起身离去,阳光在我们身后摇摇晃晃。
我们看过了婚嫁服饰的展览,看过古老的戏台与书院,看过许多座院子、许多处作坊、许多位正在劳作的人,我们尝了这里的糖果、点心,坐在船上听摇橹人说话。我们走上桥又走下桥,走过水上集市又离开小广场的老树。阳光与风始终跟在我们身旁,一个热热地照耀着头发,一个轻轻地托起衣裳。它们美好极了,像你一样。我们听到有唱苏州评弹的声音传来,便依着声音找去,走过一处很大的露天戏院,走进了一间装饰精致的书场。面前有年轻的青年男女正表演苏州评弹,说的是《白蛇传》,眉目流畅,言辞好听。这是我们熟悉的传统气质,你坐在木椅上就不愿再起身,唱段一一听完,你最喜欢《宝玉夜探》。走出门后沐在阳光中,你说“灵气十足”,而后笑起来,继续同我向前走去。
再去哪里呢?乌镇本来就这样小。我们已经走完了几乎所有的街巷,只还剩月老庙。那就去看一眼吧。我没有过问过你心中是否存一个名字,但我想当我们走去月老庙时,总归是会有一个人涌起在你心上。这个人同你是好是坏、是温柔还是凉薄,我并不想知道,我想只要这个名字带给你一些新鲜的情感体验,那就是有意义的。我们穿过了一道低矮的石门,走上乡间才有的长满青草的路。很远就看到缨络缠绕的爬山虎将白墙附成绿色,月老庙正门处爬山虎的叶子已几乎全部凋落,白墙上留下纵横的藤脚,如同落雪时树的影子。你并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在墙上挂一块红色的木牌,写着“愿得一心人”。你翻看了一些木牌上的愿望,凝视过了月老的雕像,拂去了一些木牌上的尘土,而后诚恳而安静地离开。出来门后,站在一棵柚子树下,你对我说,“我现在拥有的,便已经是最好的。”
这时我们面朝田野,左边是村落,右边是乌镇的水、桥与古墙,天在我们头顶,地在我们脚下,我们踏实又安心,任由着阳光洒满我们的眼睛,以及眼睛看到的全部世界。如果你专心听,你能听得到游人的说笑声与与风交汇在一起,或者是商贩的解说、陶器的碰撞以及不知何处的戏院的唱腔融在一起;如果你专心看,你能看得到草木正风华饱满地拔节生长,行人的表情里较往常少了些忧虑、多一点闲适,池塘里有灰色的小鱼追逐绿藻,阳光中有尘土四处漂泊。如果你并不专心,你不专心听也不专心看,如果你并不沉静,如果你有心事,那也没有关系。你就只想你的心事吧;我们面向田野坐在桥上,你把自己沉入这笼罩田野的烟霞中吧。
太阳高而斜地挂在半天上,你和我在乌镇一侧的田地中游荡。我们看到各种茁壮的植物,有蔬菜和粮食,也有花。可喜的是一小片萝卜田,圆胖的萝卜从土里露出半个身子,青皮上仍沾着土壤的湿气与芬芳,你蹲下身,像呼吸一样轻而郑重地抚摸萝卜的叶子。“让我想起故事书里迎接冬收的白兔,”你一边看着我笑一边说,“它们只要囤了足够的萝卜,便可以过一个愉快的冬天。冬天里它们每天四处游玩奔跑,刮大风的晚上就躲在山洞里烤火和举行舞会。每次在故事里读到动物们已经在山洞中囤积了丰富的食物迎接冬天,我就觉得安全又快乐。”现在你看到这样一片萝卜田,你说你想一一拔起,带着泥土搬运回自己的山洞,这样你将有一个安全快乐的冬天。我知道你在说笑,我觉得可爱极了。
傍晚来临,我们将去一个不远处的村子里做客。邀请信来自于一位未曾谋面的老友,他如今与妻及子住在乌镇旁的一处村子。你展开信纸,纸上写着“已备红烧肉,请明月升起时前来品评。”我们在前去的路上遇到乡人卖花,是野花拼起的杂花束,我看到里面有丁香、粉紫色的小野菊和一大枝桃叶,用麻绳绑着十分好看,味道也香。你便捧了一怀花,我提着刚从烤炉中取出来的糕点,我们边走边说笑,抵达那座院落门前时,明月正好现出清晰轮廓。
主人一家已在院中摆好桌椅。院角有一棵柚子树,树上结着几个果子,整座院子都沉在柚树叶的清香中。他的妻子笑起来温柔,儿子只有两三岁,但也是安静的,正坐在桌旁抱着柚子玩耍。我们围着圆桌坐下来,月光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桌上摆着一大盆红烧肉,另外是烧茄子,白菜粉丝豆腐,虎皮尖椒,干炒芸豆,酸辣木耳与一盆杂菇汤。主人正在斟酒,他的妻子已经将我们带来的花放在一个盛满清水的窄口坛中,摆在石板垒起的平台上。
每一盘菜都非常好吃,尤其是红烧肉的香味似乎能飘满整个村子。今晚的酒是白糯米酿的三白酒,我们已经每人都喝了大半壶。主人一家有极好的品味与学识,又恰好地朴素诚恳,他们说起院子里的树,说起乌镇,说起过往的经历,我们几个人在柚子树下如古时的酒客聚会。
我们并没有刻意讨论人生或任何涉及哲学的东西,却也浅浅地谈论了几个话题。饮一巡酒,先是晕晕然讨论静与闹。诺曼底北部海边一座装饰精美但孤零零的房子,与上海闹市的一间公寓,你会选哪里?生命的最热闹处能到什么程度?最寂寞处呢?你更亲近热闹还是更亲近安静?你能想象去过瓦尔登湖畔那样的生活吗?你能想象山林隐居吗?主人与夫人都说可以,你说不确定,我现在还不能。我现在是渴望热闹的人,我猜你也是。
饮一巡酒,接着晕晕然讨论小与大。小镇和更大的城,大到宇宙;小镇和更小的村,小到蚁穴蜂巢,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区别是什么?是不是我看来的小在别人眼中是大?是不是我看来的大在别人眼中是小?我觉得世界大到无法了解,可已经有人胸怀广大将世界当村,将世界最东与最西的距离看作乌镇东栅与西栅的距离。我觉得院落小到几步走完,可仍有蚂蚁在一角驻起宫殿,那是它们的罗马、巴黎与北京。
饮一巡酒,接着晕晕然讨论红烧肉的做法。主人与夫人都笑起来,他们也已微醉,便不再吝啬秘方。我们四个加一旁玩耍的小小孩童,像是一起浸在一团香甜的云中。我们不再是在乌镇,而是在任何地方;不再是我们,而是五个单独的宏伟又精巧的个体。可能是因为微醉,这五个个体在今晚太容易被世界的精妙感动,又太容易有相似的情怀。你歪在桌上,在柚叶的芬芳中说,“还是不要思考为好。上帝要是听到我们今晚说话,不知道笑了多少回了;更聪明的人听到后也不知道笑了多少回了。”我们都笑,月夜安宁热闹。
主人起身去摘柚子,幼童欢声相随。
这是第二日。
作者:来哲
巴黎第一大学美学硕士
巴黎第二大学传播学硕士
巴黎第二大学博士在读
作者